身爲凡人,不管是世人傳頌的英雄,還是萬夫所指的奸雄。每個人的最後歸宿都一樣,那就是埋葬。
趙王楚烈在離開他的臣民們十天之後,終于入土爲安,安葬在了九行山北麓的王族宗墓範圍内。一切功過榮耀,盡歸塵土。
落葬之日,數十萬民衆相送。山河嗚咽,大地含悲。所有趙國之人,都默默地在各自家中正式供奉上了這位王者的牌位。八千裏疆域之内,随處都可以聽到爲之哭泣的聲音。
如此遺澤恩重,就連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諸侯使者和那些海内大德之人,也無不爲之内心震動,繼而感歎不已。
趙王在死前已經留下遺令,後事從簡,不可鋪張。他的墳墓依山造穴,随葬者唯有铠甲一副,劍一柄,如此而已。在天下各諸侯國以奢侈爲風尚的時代,這無疑是最爲簡陋的殉葬了。而趙國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逐漸推行開厚養薄葬的習俗。當許多年之後,一個東方偉大帝國對這樣的行爲習以爲常的時候,一些史書記載者們追根溯源起來,都一緻認定,這一切的起源,正是來自于早已作古的趙王楚烈。
死者已以矣,生者長歎息!無論是尊敬還是敵視,也無論是诋毀還是榮耀,離開的人都已經聽不見。他把肩頭沉重的擔子交給了更年輕的人,可以去長久的休息了。剩下的事,與他無關。
先王大事既然料理完畢,在暫時斂卻心頭的悲傷之後,接下來更重要的,自然是新王登位,以安撫民心。
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人再認爲王子楚江眠不具備繼承資格了。除了那些暗中懷恨的人之外,所有趙國上下民衆,無不在心中暗自慶幸。先王智慮深遠,識見非凡,原來他早已經看清楚了王子殿下的本質,給趙國确立下這樣的君主,實在是萬衆福祉!
趙國在王子殿下帶領下所取得的巨大勝利,早已經在極短的時間内轟傳天下,人所共知。東連齊國,共同得利。南滅漢船,震懾江河。西破秦魏,軍威大震。而就在昨日,先王下葬之時,從趙燕上城前線的緊急軍情正好傳來。燕國攻趙的六萬大軍,全軍覆沒,上将軍項晏和太子遷被殺,傳首龍城,這兩個倒黴蛋的頭顱,現在已經和前面的那幾位都挂在龍城城頭上了。而且除此之外,更震撼人心的是,趙軍乘勝追擊,竟然一鼓作氣奪取了燕國近百裏土地,甚至連燕國重城雁翎關也占領了。
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後,不僅那些來送葬的王廷大臣們激動的涕淚橫流,趙國民衆以頭杵地,就連一些諸侯的使臣們也心中駭然,吃驚非淺。原來趙國的實力已經強大到了如此地步,看來以後想再與之爲敵,可是要好好考慮清楚再說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楚江眠登上王位,已經是衆望所歸。本來按照王廷大臣們共同商議的結果,是在歸葬先王之後,就馬上舉行儀式,輔佐他正式登位。現在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一些與趙國友善的諸侯國所派來的使臣,也在等待着參加這次王位大典。而且,周天子所派的特别使臣,也已經到達龍城。天子诏書,已經明确承認楚江眠繼承王位的資格。雖然說大周王朝名存實亡,天下諸侯差不多各自爲治,周天子的這道诏書,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實際意義并不大。但畢竟從大義名份上,已經是名正言順了。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正是登上王位的好時候。然而,楚江眠卻拒絕了他們的聯合提議。而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他要爲先王守孝百日。在此期間,他會離開錦祥宮,在九行山先王陵墓前結廬而居,布衣素食,以全孝道。
雖然在所有大臣的心中,都極其不希望他這樣做。但卻沒有一個人會公開的說出口反對。孝道天下,本來就是一個人修身處世的根本,即便是普通人也不能随便違背。更何況是即将統領整個趙國的君王呢?雖然在特殊情況下,可以酌情處理。但既然這是王子殿下自己的意見,别人便沒法再說什麽了。
爲了這件事,國相費義和上大夫子仲等人曾經特别進入錦祥宮,求見王後,想要請她相勸楚江眠改變主意。畢竟此事非同小可,爲了趙國的迅速安定,他們都非常希望王後能夠起作用。
然而,王後姜辛在聽完他們的來意之後,卻明确的拒絕了他們。據說這位在先王去後不再公開露面的王後,隻說了一句話,就把所有人都打發走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考慮在内,你們以後都會明白的。”
雖然大多數人還是心存疑惑,但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下來。不過,經過王廷重臣們的再三商議之後,最終确定的結果,是要楚江眠可以先不舉行任何儀式,但必須接受趙王的稱号,以安定人心。然後他可以繼續去九行山結廬守孝,如此兩不耽擱,算是一個折中的辦法。
而這一次,楚江眠接受了他們的請求。實際上,以他在親率騎兵卻敵,并三戰三勝的巨大勝利面前,軍中威望已經無與倫比。他接不接受這個稱号,都是實際上的王者了。既然如此,就不必故作矜持,來這些虛的了。
此時正是月中時節,當又一個夜晚來臨之後,明月清輝,灑滿大地。錦祥宮裏,幾個侍衛爲他們年輕的新王整理好了随身所帶的一切東西。明日之後,他們就将跟着楚江眠離開這裏,去九行山先王陵墓前,守孝百日了。
“其實,你不必這樣做的。有時候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肩上,并不見得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宮殿巍峨,庭院枝繁葉茂。一角的假山石上,酒壺不離手的季子,撇了一眼安靜坐在不遠處想事情的楚江眠。也不知道爲什麽,他現在越來越喜歡用批評的口氣,來和他對話。
楚江眠用手撓了撓頭,暫時停止了凝思。他其實剛才并沒有想什麽重要的事,月光之下,萦繞在心頭的,不過都是從前發生在這裏的一些小片段。
眼前的這座宮殿,是他所住的地方。看上去這裏的建築比錦祥宮其他的地方都要嶄新一些,而且相比較起來,也算是這裏面裝飾最爲奢華的所在了。
這座宮殿之所以比較新,是因爲在兩年前又重新建成的。而之所以要重建,卻是因爲在兩年前的這個時候,被燒毀過。至于燒毀的原因嘛,正是他自己的傑作。
“老季,你知道嗎?兩年之前這座宮殿起火的時候,我其實剛開始并沒有覺得是多大的事。不過就是燒毀一座宮殿嘛,和我當時在裏面好不容易搗鼓出來的那種東西相比,其價值簡直是不堪一提!”
楚江眠并沒有直接回應季子的質疑。他目光裏帶着淡淡的憂傷,好像在訴說一件毫不相幹的事。對着明月舉起酒壺的人雖然知道他這樣說必有深意,但還是在又一口烈酒入喉之前忍不住嘟囔了幾句。
“你前幾年做過的荒唐事可太多了,這宮裏的人都數不清。就連那些侍衛宮女們,也總是在背後偷偷的說,你可能是被什麽邪魔外道附體了呢……做些古古怪怪的事,誰知道你當時是怎麽想的!”
楚江眠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他所做的很多事,和别人根本就無法解釋清楚。也許隻有等到在以後的日子裏,所有的受益者,才會真正明白,他以前所做的那些在别人眼裏荒唐事,到底是怎樣的驚世駭俗,非同凡響!
“是啊!從前做事,終究還是太任性了。那一次因爲我的失誤,燒毀了這座宮殿。當我被貼身侍衛死命的扛出來,跳到那邊高牆上的時候。我還沉浸在自己成功後的巨大喜悅中,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熊熊燃燒的火光會給别人造成怎樣的驚恐……然後,我就在那邊,看到母後從後邊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
楚江眠用手指了指幾十丈外的高牆。他當年站在那上面,看到整座宮殿都起火後的一幕,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季子繼續喝酒,聽他訴說。他有些理解,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爲什麽要一意孤行去執意他自己的堅持了。
“母後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端莊高貴的形象,任何天大的事發生,都沒有見她慌亂過。然而,那次不同。她那樣柔弱的一個人,跑到已經被大火包圍的殿門口,甚至連猶豫都沒猶豫,就直接要沖進去救她的兒子……任憑那些侍女們怎樣哭着攔阻,都攔不住她。那時候并不懂她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勇敢,但後來我懂了。”
“呃,是你被楚烈狠狠地抽了一頓鞭子之後才懂得嗎?”
季子偏了偏頭,故意問了一句。而他換來的是楚江眠一個大大的白眼兒。
“所以,當我懂得了一個道理之後,我就決定,從此以後,不再讓自己居住的這個家和裏面的所有人,再受到一點損傷!”
“明白了……你去吧!這裏有我,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