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連喪失紀律與士氣的情況下再丢失最後僅存的指揮官,地底空洞中的卓爾騎士們顯然再無反敗爲勝的一絲可能,不久之後便在重甲騎兵來回反複的鐵蹄蹂躏下徹底潰敗。
他們有的人戰死了,有的人背負起恥辱的負擔做了逃兵,剩下一小部分人在無路可逃的絕境下表示願意投降。
蒼荊之獅的英靈騎士給這些活下來的黑暗精靈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無論他們最終的結局如何,蜜耶拉并不知道,就算知道自己麾下的少數精兵竟敢背叛自己投降敵人也無可奈何。
畢竟她這會兒不得不考慮起其他事情。
瑟維斯奇迹般地将她從混戰的漩渦中救了出來,此時正騎着胯下的黑蜥蜴走在破碎礦坑另一條洞穴出口外的石筍隧道中。
這條僻靜的隧道不在地圖上的任何一處地方,也不知通往何處,僅僅隻是瑟維斯情急之下臨時選擇的逃亡路線。
他用左手抓住駕馭黑蜥蜴的缰繩,持握長刃槍的右手微微靠前護住坐在前面的蜜耶拉,紅色的眼珠在眼眶裏左右掃視确認安全,半晌過後謹慎詢問:“蜜耶拉大人,我們接下來去哪?需要先想辦法返回魔爾拜拉斯城嗎?”
蜜耶拉回過頭,滿是不甘的暗紫色雙瞳帶着些許遷怒的情緒瞪他一眼,但下一秒又看到他身上殘破不整的護甲衣衫便一下子生不出氣來了。
因爲她清楚這時候發火已經挽回不了什麽。瑟維斯一樣受了傷,證明自己的副官不久前向自己彙報的情況所言非虛,那些突然出現的人類重騎兵是先擊潰掉他率領的追擊分隊再回破碎礦坑來找自己的。
于是她閉上雙眼,忍下一口氣思考幾秒,然後搖搖頭回答:“不,瑟維斯,這是一個陷阱。”
“陷阱?”
“難道你不知道魔爾拜拉斯城中的其他家族爲什麽敬畏我嗎?因爲我有軍隊,一支隻效忠于我的精銳私軍,而我現在丢掉了這些士兵。”
蜘蛛侍女睜開眼睛,向自己的騎士開口解釋,心裏可還沒有忘記卓爾社會的權力階層應該怎樣維護自己的統治,否則有些嘴巴不幹淨的地表商人怎麽敢将包括自己在内的許多同類蔑稱作“政變繼承法”下誕生的黑色貴族?
即便那些來自地表的走私商人也隻敢私底下這麽說說罷了,大多數時候還是很守規矩地與黑暗精靈進行物資貿易。
蜜耶拉明白如今的自己之所以能一路走到現在,正是因爲自己的軍事力量和宗教地位都能壓制住城市中的其他卓爾家族,以幫助自己不僅預定了下一任家族主母的位置,甚至還幾乎已将現任主母的權力架空。
正所謂坐得越高,仰望你的人越多,暗中窺視你的密謀者也會越多。
想到這裏,她不禁磨一下牙,獰着嘴角握緊拳頭,側目看看右臂的劍傷:“可惡的伊蒂絲,她想必早就謀劃好了這個借刀殺人的陰謀,就算不能在破碎礦坑将我當場擊斃,等到我返回魔爾拜拉斯後也總會有些跳梁小醜幫她鏟除掉我。”
“那我們……”
“先想辦法回荒岩丘陵,把我們留在那上面的步兵找回來再說别的。”
“如您所願,蜜耶拉大人。”
瑟維斯點點頭,恭敬,或說是習慣性地向她叩額緻禮,随後輕抖缰繩示意黑蜥蜴可以走快一點,幾秒鍾後突然又擡手一扯,命令坐騎停下。
“怎麽了!瑟維斯,你在幹什麽?”蜜耶拉被這記急刹搖得腦袋一仰,本來就壞到極點的心情差點爆發出來,頓時又扭過頭瞪了他第二眼。
瑟維斯不說話,表情突然變得凝重和警戒,右手的長槍往前輕指,這個反應倒是令蜘蛛女神的祭司小姐馬上恢複理智,像是有所察覺地轉回視線與他一起向前望去,這才發現隐蔽的此處并非隻有他們兩人。
她睜大眼睛,用自己與生俱來的黑暗視覺想要看清對方,喉嚨裏屏住呼吸不敢走神。
前方的陰影很快在她的眼中晃動一下,逐漸勾勒出來者的輪廓,首當其沖的形象是一隻拖着毒囊的八足蜘蛛。
這隻蜘蛛出現在蜜耶拉和瑟維斯的視野前方,體型的大小約是成年卓爾的一半身高,及其展直雙臂再稍寬一點的完整體寬。
蜜耶拉集中注意審視對方,心說如果僅僅隻是一隻巨體化的地底蜘蛛怪物阻擋在前那倒沒什麽好怕——但當雙方的距離再拉近一點,這隻巨大的蜘蛛終于現出完整的形象,露出背上一個女性卓爾的上半身胴體。
那個女性卓爾的上半身就直接長在她腰部以下的蜘蛛背上。她與腰下的大蜘蛛是一體的,黝黑的皮膚與蒼白的長發共同點綴着一身曼妙的曲線,苗條的手臂擡起來撩開額前的散發,不經然地露出一雙和蜜耶拉眸色相同的暗紫色眼瞳,精靈的尖耳仿佛能隔着空氣捕捉到兩人的心跳。
她的瞳仁深處沒有神采,但說不上空洞,硬要形容的話應該說是深邃得讓人下意識感到害怕。
蜜耶拉不小心與這個長在蜘蛛背上的卓爾女性對上視線,隔着彼此之間的對峙距離望清對方的臉頰和雙瞳,驟時像是回想起什麽恐怖的噩夢一般渾身一顫,嘴巴不受控制地咬緊牙關猛抽一口冷氣,心說不可能——
這怎麽可能?!
這個女人不是自己的姐姐嗎?
自己的姐姐……但不是自己的二姐伊蒂絲,而是另一個,那個早就變成蛛化精靈的大姐——
“露…絲…特……”她嘴唇一張一合,一個音節顫栗一下,眼神驚恐地念出對方的名字。
露絲特·澤爾貢
蜜耶拉感覺自己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腦海中的所有思緒轉瞬間都全被恐懼吞沒。
她雖然和鴉雀一樣高傲,甚至有點過度自負,可說到底還是明白“一隻地精絕不可能戰勝炎魔”這樣白癡都懂的道理——所以倘若說在面對鴉雀的時候她還有着非常強烈的競争心與殺戮欲,那麽此時此刻在面對這個名叫露絲特的蛛化精靈時,她心裏便隻剩下無窮無盡的恐慌和畏懼!
畢竟這可是連蜘蛛女神都會引起重視的對象啊——她還記得自己信仰的女神大人曾從無底深淵派出名叫蠟融妖的怪物對其展開無休止的通緝追捕!
然而自己的大姐,這個被詛咒的女人還活着……不僅活着,竟然還偏偏好死不死的在這個地方碰上了自己?!
她來這裏有什麽目的?她會對自己做什麽?她會殺了自己嗎?
蜜耶拉的内心失去一個野心家該有的鎮定了。她無法在露絲特的目光注視下保持足夠維護思考的冷靜,感覺露絲特朝自己投來的兩束視線就像鉗子似的把自己抵在牆上喘不過氣。
瑟維斯的狀态不比她好多少。這名忠于蜘蛛侍女的卓爾騎士也能感到對方的存在仿佛無形的大手扼住自己的喉嚨,危險的信号簡直就像明晃晃的刀子一樣布滿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然而最可怕的卻是他沒有從其身上嗅出殺氣。
沒有殺氣……這或許意味着對方沒有敵意,也可能表示自己和蜜耶拉在對方眼裏隻是兩隻蟲子罷了,踩死兩隻蟲子對她來說隻是心情好壞的區别。
“快逃,蜜耶拉大人!”赫然,瑟維斯心中的勇氣戰勝了恐懼,随即從黑蜥蜴的鞍上翻身下來,松開缰繩的左手用力拍在黑蜥蜴的腿上。
“瑟維斯?!”蜜耶拉驚慌失措地回過神來,戴着邪徽手甲的右手趕忙抓住缰繩,臂上的傷口傳遞出撕裂的疼痛将她猛一下驚醒,而後回頭看見自己的騎士在自己眼中越來越小,離自己越來越遠——
直到同樣受驚不小的黑色戰蜥載着她飛快逃遠,沿來時的路徑拐過一個彎口消失不見。
瑟維斯目送自己的女主人遠去,深吸一口氣穩住呼吸,接着鼓足這口氣強忍住那股快要迫使自己崩潰的心理壓力,轉回身體面對露絲特,十根手指用力握緊手中的長刃槍擺出一副準備迎戰的站姿。
蜜耶拉明白“地精絕不可能戰勝炎魔”的道理,他也明白,但這個世上總有一些不可忽視的事物會督促不夠強大的弱者豁出性命去守護,哪怕對于天性混亂邪惡的卓爾精靈也一樣。
露絲特抱起雙手,暗紫色的雙瞳壓根兒沒看瑟維斯,隻是讓那深不見底的兩束視線追着自己妹妹的背影沒入陰影的深處,随後輕聲呢喃:“沒有人能逃過末日,蜜耶拉……哪怕是蜘蛛女神,也一樣。”
話落,她的嘴角詭魅一笑。
……
微笑之下,羽斯蒂娜舉止優雅地将一枚棋子落到棋盤上,溫和的聲音帶着屬于一位預言者的自信輕聲宣布:“将軍。”
“維克忒多,你又輸了。”
這裏是灰色庭院,灰庭賢者的私人居所,時間停滞的亞位面夾縫,黑白深淺不一的草木樓閣背景中有兩位擁有色彩的人形生物坐在池塘邊的涼亭下對弈棋局。
那塊放在小圓桌上的格子棋盤是維克忒多帶來的玩具,據教會他玩這個的人類商人說可以用來模拟兩軍交戰,每顆棋子都有着獨特的走法,是一種非常益腦的策略遊戲。
薄暮城的龍脈法師城主抽空造訪此處,順便帶着這塊玩具來跟老朋友聊天,聽見桌對面那位身穿黑色長裙的灰發女士已經如是宣言之後便終于仰起腦袋大手一揮——
“不玩了不玩了,你一直在作弊,比我自己還清楚我想往哪走。”
“誰叫我是先知呢,親愛的朋友?”羽斯蒂娜保持微笑,溫柔的目光沿着他身體上移,“說起來,你的品味還是一往如初啊。”
“你說這個嗎?”維克忒多放回視線,手指輕戳戴在頭上的鐵皮南瓜頭盔,“我覺得它挺好呀,非常親近人類的文化,城裏的小孩每年到了某個節日就把自己扮成這副鬼樣,跑上街頭挨戶敲門,說什麽不給糖就搗蛋。”
“但它遮住了你英俊的容貌。”賢者女士輕掩住唇,漏出噗嗤一聲,“當年你還是隻幼龍的時候,我分開你的腦袋和身體,将你的腦袋接在一具沒死透的人類屍體上救活了你,真沒想到生命的奇迹會使你逐漸長成現在的樣子。”
“是啊,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得對你道一聲謝。”龍脈法師對此贊成,擁有缺陷的焰金色雙瞳透過頭盔的眼孔注視向她,“雖說你的救命手段如果能讓我保住一頭黃銅龍該有的能力就好了,比如說自由控制龍威,許多天生的類法術能力,以及最重要的龍形态變身……诶,不過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們現在該談正事了。”
說着,他動手收起桌上的棋盤和棋子,心裏慶幸自己眼中無法抑制的龍威不會吓到這位美麗善良的賢者女士,然後再從手指上的空間戒指裏取出神器——
那枚看似平淡無奇,但事實上可以召喚邪神的偏方三八面體石塊。
“這是薩娜和熵在岡澤尋找的東西,爲了得到它把我的城市一夜之間毀了個樣,可把我氣壞了。”維克忒多把石塊遞給羽斯蒂娜,嘴上随口抱怨,“安排荊棘小隊來見你後,我本打算試着裂解掉它,結果把德拉科吓得屁滾尿流,伊琳娜居然抱着我的大腿勸我千萬别。”
“……你有一個好部下和好女兒。”羽斯蒂娜少見地一愣,伸手收下這塊危險的物品,隔着桌面寬度的距離對此作出點評。
“總而言之,我拿這個鬼玩意兒沒轍了,所以索性把它轉交給你對付,順便想問問你在未來的畫面中又看到什麽關鍵的東西沒有。”親眼确認自己手中這塊燙手的山芋已經轉移到了另一位可靠的保管者手中,薄暮城的龍脈法師城主松了口氣,将身子癱在椅子上道出自己今天來這兒一趟的另一個打算。
“未來……在向北方接近。”黑裙灰發的賢者女士緩緩收緊五指握住神器,唇間停頓一下,“以戰争的方式,命運即将拷問崇高的聖人、不屈的騎士和歸來的王者。”
“歸來的王者?”
……
是的,王者——同時也是亡者。
北地以北的白色世界被凜冽的寒風和冰冷的大雪填滿,除了亡靈眼中的靈魂之火以及少數動物的體溫和皮毛能夠适應這樣的惡劣環境以外,便還剩下那座藏在雪原深處的黑暗國度,拜倫塔斯。
亡靈的王國。
不死者們的國王——厄多恩,這具幹癟的僵屍睜開燃燒暗金色火焰的眼眶,腐壞的身體光從外表上看和一個爛掉好幾天的死人沒什麽不同。
他坐在一張鋪開戰術地圖的會議桌前,腳下是皮靴的鞋底和雪地,頭上爲斑駁的冠冕與帳頂,身穿一襲遮住骨架輪廓的黑色長袍,從寬大的袍袖往外露出抓住權杖的枯手。
“陛下。”悼亡之丘的黑公爵卡修斯站在桌子一側按住圖紙的邊緣,爲剛剛闡述完畢的戰略路線朝他投以目光征詢。
黑公爵的聲音流露出陰冷的氣息,和一束透徹靈魂的幽邃,但聽進他的耳中唯有最真實的忠誠和臣服。
僵屍國王側目,暗金色的靈魂之火向自己麾下最優秀的黑騎士聚焦,但并不急着下定結論,而是又将視線緩緩偏移,經過桌沿另一側的吸血鬼女士,羅賽特·布拉德·凡納裏克,血月古堡的天才後裔,盡管她看上去隻是個小女孩——
還有稍遠一點的地方,來自腐朽山谷的嚼骨者巴納德爾,一隻體型魁梧的食屍鬼巨獸,修長的爪臂按住地面,像一頭馴服的戰象屈身蹲伏,将嗜血殺戮的殘暴欲望深深藏進心底,渴望等到适合的時機釋放出來——
以及帳外。
厄多恩的目光最終移到帳外,停住,試圖越過猛吹的風雪瞭望遠方。
那裏是大雪原以南,凜冬要塞所在的方向,伫立着金阙莺帝國的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