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自古便是中原腹地,嵩陽城又是豫州的腹地,嵩山恰又在嵩陽城的腹地。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茂密叢林又恰在嵩山的腹地。
少林寺得到王重陽入秋境的消息,是在十五日後。
一位京城來嵩陽城公幹的禮部官員,将這個消息帶到了少林。這個官員來少林寺敬香,與一個相熟的和尚閑聊時提到的,和尚又趕忙将此消息禀告給方丈以及師叔師伯。
智通法師作爲少林寺除方丈外地位最高的高僧,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對身邊的夫子二弟子淩雲道:“你與武當那王重陽有交情嗎?”
淩雲拱手答道:“見過幾次,彼此認識,但不熟悉。”
智通笑道:“我猜也是,你啊,過于教條了,性子不适合道門那套,倒跟我們禅宗挺合得來。”
淩雲不置可否,也不說話。過了片刻,又道:“不過我倒是很想與他比試比試。”
智通老和尚哈哈大笑,想到第一次與王重陽見面時的場景,那還是七八年前,他帶着才歲的覺遠行走天下,路過武當,便上山想看望看望當時尚未離世的老掌教。
當時才十幾歲的王重陽撅着屁股在瓊台觀前看螞蟻搬家。瞧見智通來,趕忙上前道:“老秃…老方丈從何而來?”
“少林寺。”覺遠一本正經,甚至有點生氣,那王重陽差點就說了個無禮至極的詞。從臉上的表情看來,覺遠倒是顯得更年長些,但事實上覺遠比王重陽小七八歲。
王重陽一驚,趕忙跑進觀裏找找師父師兄們。
智通老和尚當然不在意那聲未說出來的‘老秃驢’,小孩子嘛,童言無忌。
在武當山待了好幾天,智通老和尚覺得這個小師弟王重陽天生一顆道心,雖然有些頑皮,但小小年紀就已能看破很多事。譬如那些敬香的香客,捐個一文兩文功德錢,他也不住道謝,跟對那些個捐幾百兩的态度完全一樣。搞的那些捐幾百兩的香客疑神疑鬼,總覺得别人是不是捐了幾千兩。
雖然武當也不靠這功德錢爲生,但錢這東西,總是多多益善,就像少林寺,有了香火錢,才能做更多事,才能廣開佛堂,多與民衆講經論佛,才能多度衆生啊。
王重陽與淩雲的秉性相比,幾乎是相反的。淩雲想與王重陽交流比試,是正常的,但王重陽拒絕比試,也是正常的。
在少林寺的這段時間,淩雲每日與智通同吃同住。說實話,智通是很喜歡淩雲的。淩雲身上那份以天下爲己任的氣度,與佛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殊途同歸。
今日得知王重陽入秋境,智通頗爲欣慰,這個被情字耽誤了十幾年的小道士,如今真是想開了嗎?幾年前,聽說那個誤他道心的女子成親時,王重陽差點掉境,若不是如今的掌教大師兄竭力替他維持,恐怕王重陽現在就得在春境回夏境的路上努力了。
淩雲忽然說道:“王重陽比我強。”
智通奇道:
“何以見得?”
淩雲道:“上回相見,他恐怕尚且與我不分高下,如今他又升秋境,而我這幾年,卻沒有提升。”
智通摸摸自己的光頭,歎道:“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兩人說話間,少林寺吃午飯的鍾聲響起。
吃過午飯,智通帶淩雲來到達摩祖師當年面壁的洞穴。達摩祖師在此面壁十年,一朝頓悟成佛。
這座照影壁并沒閑置,此後,很多被罰或自來面壁的少林僧人不計其數。上回使用,是幾個月前的覺遠。因爲擅自去天龍寺挑戰,所以被方丈罰面壁幾個月。
淩雲早就與智通談論過面壁之事,出身書院的他自然是不認同面壁之舉,因爲面壁期間什麽都不做,連吃的喝的都要别人送來。這不符合儒家有爲務本之根本。
智通指着照影壁說道:“淩雲,達摩祖師的功績自不必贅言,你說面壁是浪費光陰,可若沒有這十年,達摩後來也成不了普度衆生的祖師吧。”
淩雲拱手道:“若達摩祖師能用這十年去度一二人,或許也能有後來的成就,或許在這期間,亦能頓悟。”
智通笑着搖搖頭:“無論儒道釋還是百家,其實說到底,還是修心二字。儒家讀書修心,道門治病救人修心,佛門苦行修行。這樁樁件件說來,任何修行法門隻不過都是手段而已,修心才是目的啊。”
淩雲凝思片刻,拱手道:“弟子明白了。”
智通擺手道:“你還未明白,咱們不急,慢慢來。哎,你中午吃飽了嗎,咱們去鎮上喝幾杯?”
淩雲點頭:“好。”
說罷,兩人便往山下走去。智通法師擡頭望望,仿佛看見鎮上的雞鴨酒肉正在向他這個老和尚招手。
少林寺名聲在外,來此燒香拜佛的人絡繹不絕,所以這嵩陽城裏,好的酒樓自然是不缺的。畢竟有很多來此拜真武大帝的香客,都是非富即貴的。
智通和淩雲兩人已經在酒館裏吃喝了一個多時辰。
智通法師自小出身貧苦,吃不起什麽好東西,後來又做了和尚,修成得道高僧前,不敢逾越寺規,更是滴酒點肉都不沾。後來,用住持方丈的話說,就是得成小道後,他就開始了吃肉喝酒。不過這麽多年來,他身上最多時也就隻有一兩銀子,所以他都是蹭吃蹭喝。這回,身邊跟了個不缺銀子的淩雲,他自然是不肯放過的。
淩雲家世顯赫,是汴京城最一流的豪門大戶,銀子銀票對他來說,隻是個數字而已。
淩雲與智通相對而坐,滿桌子的魚肉,智通依舊在大吃特吃,而淩雲已經吃飽了,正在慢慢品茶。
智通滿嘴肉,吐字不清道:“呃…淩雲啊,你把自己管的這麽嚴,不累嗎?”
淩雲搖搖頭。
淩雲酒也喝肉也吃,不管什麽山珍海味,他都吃。但他有個特點,從不貪多。酒,隻喝三小杯,肉,隻吃三筷頭。天上飛的海裏遊
的地裏鑽的,任何好吃的,到他碗裏,他都隻吃三筷。從來都是隻吃七分飽。
所以這對臨時的師徒,在飲食上的習慣是完全相反的。淩雲與覺遠總是絮絮叨叨的說智通不同,他從不置喙智通的大吃大喝,連一句‘這樣不好’都不說。所以這段時間智通感覺自己解放了,再也不用聽覺遠在耳邊不停的叨叨,真是一件很愉悅的事啊。
不過智通經常說淩雲,幾乎每次淩雲付賬請智通吃喝時,智通都要搖頭惋惜說句:“你這樣太累了。”
累不累淩雲心裏清楚,但智通看着都累。
“你遲早把自己憋死。”智通幹掉一杯酒,嘴裏叼着快紅燒肉,瞥見窗外路過的一位在這冬日也衣着清涼的美女,趕忙用油膩的手把淩雲的頭掰過來:“快看美女!”
淩雲無奈,隻得順着智通手指方向,看了看那女子。
“咱們嵩陽城裏,美女還是很多的,我常與覺遠在城裏轉悠,覺遠雖不願意,但我這個當師父的說話,他不敢不聽。其實他不知道,我帶他看美女,是對他的一種考驗,是一種修煉。”智通翻了翻面前那個盛魚的盤子,已經被他吃完,隻剩滿盤魚刺。這盤鲈魚其實燒的不怎麽樣,沒有青天閣裏的魚味道正。
智通自言自語間,隻見那個衣着清涼的女子居然走進了酒樓裏。
大冬天的,那女子上面是棉襖,下面卻穿了個到小腿的紅裙。白皙的小腿肚子露在外面,讓人看了都覺得冷。
智通方才隻顧着瞧那腿,待那女子走進店,瞧清臉後,智通大驚:“哎喲,忘得一幹二淨。”說罷,趕忙把頭埋桌子上,裝作酒喝多了。
淩雲正奇怪,隻見那女子蹬着皮靴大踏步朝他們這桌走來,邊走邊道:“智通法師,别裝了,我方才還見你精神的很!”
那女子最多十七八歲,容貌雖不算極美,但勝在青春洋溢膚白似雪,臉頰騰起兩朵紅豔豔的,轉過頭看着淩雲,氣鼓鼓道:“你就是青天閣夫子的那個二弟子淩雲嗎?”
淩雲點點頭,眼睛隻在女子臉上稍作停留,便挪開了:“正是。”心想,書院與少林寺爲趙元佐打的那個賭,現在已是人盡皆知,這女子看來大概是識得智通法師,卻不知與智通法師有何過節。
“你也是,明知智通大師是佛門高僧,卻還陪他在此吃肉喝酒!”那女子責怪淩雲一番,俯身搖了搖智通的胳膊,見智通還在那裝醉,咬牙道:“智通法師你若再裝樣,我就去告訴方丈,說你在山下偷吃酒肉!”
“别别别”智通法師趕忙坐起來,滿臉堆笑的看着女子道:“小月,胭脂我已經買過了,可忘帶回來,丢在覺遠那了。”
少女哼了一聲:“我才不信呢,你肯定是忘了買,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把我交待的事放在心上,不行,我現在就去方丈那告你狀!讓方丈狠狠責罰你!”說罷便轉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