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青天閣考試的日子。
這第一日是禮科考試。陳樂天與孫子書早早便來了青天閣,在考院中分别找到屬于各自的教室。
在第一科考試之前,教習們會照例宣布本次考試的規則。說來,青天閣選拔考試的規則一直都在發生變化,幾乎每次都會有微小的改動,但總的來說,大方向上都是差不多的。
青天閣今年的考試内容還是傳統的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另外加三科,追蹤、殺敵、逃遁,此三科是修行者科。想入修行院的學生,這三科是必考的,其餘學生,隻需考六藝便可。
每一科的考試成績,均由五十位對應科院教員共同評級,取平均數。評級一共有九級,從高到低爲,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各科成績出來後,再彙總,然後由九科的科院總教員分别題上評語,最後,由九科總教員與院長大人一起,确定最終錄取的人員。
另外,大宋國子民,每個州郡,可以保送三個學生,國子監可保送十人,六部可保送十人,禦史台可保送十人,這些保送的學生不用參加考試便可直接入學。
這些大規則都沒有變。
今年唯一的改變就是往年禮科考試都是寫考卷,但今年改了,不用考卷。教習在講台上坐着,學生在下面坐着,然後由教習一個個當堂提問。問題多種多樣,但基本上都是與禮有關的。或是讓考生解釋禮記上的話,或是說一個事例讓考生分析。
随着當當的敲鍾聲響起,青天閣禮科考試正式開始,幾百間教室裏坐着的四上萬名考生同時開始接受教習的考驗。
陳樂天所在的這間教室有三十多名學生。陳樂天的考試号是在中間,但教習的提問順序是随機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答題。
“第一個,田皓。”教習的手指在名單上滑過,定在其中一個名字上,身邊輔助的閣中學子高聲念道。
“到!學生田皓見過教習大人。”起碼值一百兩的華貴衣裳包裹着一副肥大的身軀,趕忙從座位上站起來,此人至少有三百斤,這起身的過程令人看着都累。
教習大人皺眉道:“怎麽如此肥胖?”
田皓誠惶誠恐道:“回教習大人的話,學生從小就胖,大夫說學生這是肥胖體質,就算每天隻吃一頓也是瘦不下來的。”
教習這才顔色稍稍緩和:“聽好問題!鄰有喪,舂不相。裏有殡,不巷歌,談談這句話。”
“是。”田皓點頭想了片刻,昂首道:“學生以爲,這便是禮,禮便是顧及别人的感受,無論自己是歡喜還是悲傷,都要想到别人。自己歡喜别人不一定也歡喜,自己悲傷别人不一定也悲傷。所以在表達自己心情的時候,一定要先考慮到身邊的人。”
教習不置可否,揮揮手,示意問話結束。
“第二個,周過庭。”
“到!學生見過教習大人。”
“談一談,記問之學,不足以爲人師。”
這個問題一出,衆學生都暗道麻煩,紛紛心中感歎這周過庭運氣挺背的。這句話與上一個問題都是出自禮記,這句話的大意是:隻知道讓學生搖頭晃腦默背強記的老師,是不夠資格
做老師的。這問題周過庭很難答,學生評論老師,本就是有違于禮的事,不管他怎麽答,都很難逃脫評論老師的範疇。
這周過庭看起來家境并不好,身上穿的白衫已經很舊了,鞋面上也打了好幾個補丁,不過看他的神情,似乎并沒有被這個麻煩的問題難倒,低頭想了片刻,便拱手道:“聖人雲,三人行,必有我師。學生以爲,禮記中這句‘記問之學,不足以爲人師’,是在告誡我們,既然人人都可爲師,那麽,當周遭人向我們請教問題的時候,我們應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切莫不懂裝懂,雲山霧罩的照本宣科。在解答求教者的詢問時,應謹慎回答,真誠又認真的去給别人解惑。學生答完了。”
這個回答妙啊!衆學生紛紛暗道。這個回答并沒有直面教習的提問,而是先引出人人皆可爲師的聖人之言,而後繼續引用論語中言,整個回答都是在用聖人之言解答聖人之言,這樣既回答了教習的問題,又表明非他周過庭本人評論老師。而且,他的回答又确實在理,不拾人牙慧,又清晰表達了自己的理解。
教習呵呵一笑,似乎挺滿意的,示意周過庭已答完,繼續下一個。
“第十八個,陳樂天。”
“到,學生見過教習大人。”陳樂天緩緩起身,鄭重一揖。
“我有一位好友,出身富貴,他有個諾言,從不與宦官同席而坐。但有一次,他在宴席上遇到了一位位高權重的宦官,他本想換一桌席,但那宦官卻認得他,也知道他的這個習慣,便叫住了他,他不敢違抗,席間在言語上将他好生羞辱了一番,他回家後,便自缢了,你怎麽看?”
“學生以爲,對外能不顧生死,保衛家園,對内能富國強兵,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我等大丈夫所爲。教習的這位朋友,死的太過輕于鴻毛。莫說隻是被宦官羞辱一番,哪怕是被宦官揍一頓,又有什麽大不了。若那宦官是個替百姓說話的好官,與他同席,則是榮幸。若那宦官是個惡官貪官,若瞧那惡人不順眼,殺了他以後再去自缢也不遲啊,還能落得百姓們的一番誇贊。不過若是學生的話,學生肯定會這麽做:這宴席剛開始時,學生就借故肚子疼要去如廁,這一去就不回了。這樣,既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又能不得罪那宦官。教習大人,學生答完了。”
陳樂天這番話答完,整個教室裏頓時安靜的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着他,全部懵了。
連教習大人都張着嘴懵在那。
這每年的考生什麽樣的人都有,狂生自然也是不缺的,把自己說成古今第一才子的狂生有,說自己修行天賦五百年來第一的狂生有,甚至說自己的天賦不管學什麽都能學成天下第一的人也有。但是!像這位陳教習忽然有點想不起來這個學生的名字,低頭看了看,哦,陳樂天。但是像這個陳樂天這樣這樣實在的,似乎還是第一次碰到啊!
教室裏靜默了好一會兒,陳樂天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咳嗽一聲道:“教習大人,學生答完了。”
“哦你現在何處任職?”教習回過神來,脫口問道。
“學生在北軍任前鋒營伍長。”陳樂天答。
“北軍前鋒營伍長我再出一題,君子不失足于人,
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教習再問。
“教習大人教訓的是,但學生以爲,如大将軍,明知是忤逆聖旨,卻還是手刃淮南王,就是爲江山社稷,爲國家,就是聖人所言,知其不可而爲之。人生一世,總該做點該做的事,事,總要人去做,若都爲了明哲保身不去做,我大宋也走不到今天天下第一的地位啊……”
“放肆!”教習一指指向陳樂天。
然後陳樂天就覺得勁風撲面,而且風勁隻在一息之後便驟然增強,接着他就仿佛被疾行中的馬車撞到,倒飛出去,轟的一聲撞在教室的牆壁上,落下。“噗!”勉強站起來,一口鮮血吐出,陳樂天慢悠悠的回到座位上,朝教習拱拱手:“多謝教習大人教訓!”
“下一個。”教習端起茶杯,喝口茶。
“下一個,蘇南風。”
陳樂天像在戰場上被砍了一刀或刺了一劍時那樣,試着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沒事,雖然吐口血,但似乎沒什麽大礙,身上也沒有哪地方覺得不舒服。心中暗道,這修行者就是厲害,指一下就能讓你飛起來。更厲害的是都把他打吐血,卻沒真的讓他受傷,隻是看起來狠而已。想到這,陳樂天無聲的笑了笑,看來自己這招挺管用,起碼讓這位教習記住了他的名字,起碼這位教習動了教育自己的心思,隻要想教育他,就是對他感興趣,而且打他的時候還舍不得傷他,哈哈哈哈
日已西斜。
傍晚時,今日的禮科考試正式結束。剛出考場陳樂天就找到了孫子書,見孫子書一臉不鹹不淡的表情,陳樂天笑道:“怎麽樣,教習有沒有誇你?”
“沒有。”孫子書搖搖頭,面露擔心道:“方才我聽說你因爲在答題時大放厥詞,被教習打了,怎麽回事?”
陳樂天哈哈道:“你放心,教習那是喜歡我呢,想讓我見識下修行者的厲害,不是真打我,哈哈。”
“陳兄,你那番話真是太大膽了,在下佩服佩服!”跟陳樂天同個教室的那位三百斤的胖同學田皓滿臉都是‘服了服了’的神情。
“是啊,陳兄,與陳兄的應答一比,鄙人的回答簡直就是廢話連篇!”窮困生周過庭也來湊熱鬧了。
一時間,陳樂天周圍圍滿了考生,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不知真假的佩服話。陳樂天拱手團團一揖,道:“諸位同學不要再嘲笑我了,沒看到我都被打吐血了嗎,我現在要趕快去找大夫,各位讓讓、讓讓。”
“陳兄莫走,今日我做東,與陳兄好好喝一杯如何。”田皓抖抖堆在身上的肥肉,追了上去。
“還是在下做東,在下還有許多問題想向陳兄請教呢。”貧困生周過庭邊說邊摸着自己幹癟的錢袋。
“我做東,請陳兄去燕歸巢快活快活。”聽這話就是風月場常客。
“我來我來,去我家邊賞花邊論經史,我家的西域七色花可是京城一絕啊。”據說是十萬兩一株的七色花都有,看來此子非富即貴啊。
“改日,改日我請大家,今日在下實在是身受重傷,再不去找大夫的話估計就得橫屍街頭了。”
陳樂天艱難的拔開一條路,一溜煙逃了,毫無即将橫屍街頭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