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天黑了。陳樂天走在寒風陣陣的東門城牆上。敵軍剛剛停止進攻,震天的喊殺聲漸漸消退後的寂靜,仿佛是在醞釀着更爲巨大的暴風雨。
除了站崗放哨的,其他兵卒全都就地癱坐下來,稍作休息後都下城去吃飯休息,換了一波生力軍上來等待迎接下一次的攻勢。但書院軍沒休息,不管是城頭上修行院組成的前鋒營還是下面運送物資和傷員的其他營,都已經連續幹了十二個時辰。
尤其是修行院軍,他們是連續厮殺十二個時辰。每一個人都是殺人殺到麻木,已經是不記得自己殺死殺傷多少敵軍了。
陳樂天借着微弱的幾個城牆上剛點起的火把光亮,看到修行院的同學們個個都仿佛重生般,臉上的神情都跟之前不同了。
每一個人,對,所有人。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眼睛裏的目光,都與十二個時辰前完全不同了。
陳樂天知道這就如同他當年剛入伍的時候,經過第一次真正的戰場厮殺後一樣。
感想很多,很雜亂,一時間說不清,但整個人會有脫胎換骨的變化。
——
青天閣。
此時的青天閣學子宿舍裏,仍舊有大概幾百個學子獨坐在各自的住處。他們沒有去請願參加守城。
至于爲什麽不去,因爲他們都是梁國或魏國人。
來進攻大宋的,是他們國家的軍隊。
楊越山此時的内心無比焦灼糾結。就像有一把火在燃燒他的胸膛,要燒的他五髒俱裂。他很難受,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跟他一樣情境的有幾百人。
他們都在燃燒自己的内心,他們都在彷徨無措。
爲什麽要來進攻宋國呢?楊越山喃喃自語。當他聽說宋國邊關被破,聽說是梁國與魏國聯軍之時,他跟大部分人一樣是不相信的,那是絕不可能的,兵鋒所指天下無敵的大宋不去侵略别人就很好了,梁國和魏國怎麽敢主動進攻大宋?還破了宋國的邊城?
但事實很快告訴他們,是真的。
然後接着沒多久梁魏軍就兵臨汴京城下了。
當同學們都在義憤填膺都在說着守城的事,他們隻能無言的縮在角落裏。當同學們說幾句難聽話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也無力辯解什麽。
同學們如今都在城上城下厮殺,他們卻隻能躲起來不敢見人。
天又一次黑了,楊越山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沒有吃喝了。就這麽保持着一個姿勢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眼前的青天閣座座後山上。
青天閣所有剩下同學,在求知樓集合!
所有同學,在求知樓集合!
第三遍,所有同學在求知樓集合!
天空中忽然傳來安師和柳師的聲音。無論同學們是不是正陷入沉思中,他們都聽到了聲音。
他們紛紛走出門,來到求知樓裏。
走進燈火通明的求知樓大堂裏,夫子站在講台上,面帶微笑,似乎夫子永遠都是這樣的慈祥且宛如神人。
“同學們都坐下。”
所有同學都低着頭,氣氛凝重,好像他們是來被砍頭的。
沒有人坐下。
“聽話,都坐下。”夫子的聲音似乎有魔力,穿透他們的心,讓他們無法拒絕。
他們紛紛都坐了下來。
夫子點點頭:“好,我今天想跟你們聊一聊。”
夫子端起茶杯喝一口,放回桌子上。
“是這樣的。你們都是梁國魏國人。我剛才看了看,有好幾百。嗯,我很高興有這麽多人。你們這些所謂的‘外鄉人’越多,就代表我們青天閣越開放包容。
這是我們青天閣最初就定下的宗旨。如果我們青天閣有一天隻招大宋的學子,那也就距離青天閣式微不遠了。
因爲有這麽多所謂的外鄉人,天南地北的人都有,青天閣才是如今的青天閣。希望你們能想明白這個道理。”
夫子頓了頓又道,嗯,現在是大宋岌岌可危的時候,外面幾十萬梁魏大軍攻勢一浪一浪,你們也都聽得到。我們一百多年沒有遭受過戰火的汴京城,此時正在遭受着巨大的壓力。
或許,或許下一刻就會被攻陷。
你們都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你們都知道城破後會發生什麽。咱們這座被稱爲天下之心的城池裏,有多少人會死在你們國家軍隊的馬蹄下,我們有多少金銀财寶會進了你們國家軍人的口袋裏。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們都能想到。”
“不要站起來,坐好了。”夫子再次說道,學子們剛剛擡起的屁股又坐下了。
“但能怪你們嗎?不能怪你們嗎?
我想這個問題并不能這麽簡單的就回答了。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你們通過了青天閣的層層選拔和考試,堂堂正正的進入了青天閣。你們在書院裏遵守書院的所有規矩,尊敬老師,友愛同學,幫助所有人,認真學習努力修行。
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們沒有做錯任何事。
你們在這裏,就是理所應當的。
你們不虧欠任何。”
同學們聽到這裏,再次要站起來,夫子再次說話。但夫子這次卻沒能壓住他們。他們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楊越山站出來道:“事在人爲,我們虧欠太多。
夫子,如果我們站出來去阻止,或許能阻止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管我們的國家做了什麽事,我們都有無法逃避的責任。這是天經地義的。”
夫子擺擺手:“我還沒說完。”
“但你們還是虧欠了。你們虧欠在哪?因爲你們不夠強大,你們在你們的梁國魏國說話不夠分量。你們沒有人能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終止這場侵略戰争。你們沒人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阻擋住軍隊侵略大宋的步伐。
曾經的墨子先賢,他帶着弟子解決了多少場争鬥,他一去,便可消弭一場兵禍。
曾經的宋相伯顔,他以利害正義的剖析,成功讓大宋帝王打消了出征的念頭。
而你們,做不到,你們,還太弱了。
我說的對嗎?”
衆人本就低着的頭低的更狠了,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
“你們人人心裏都不好受,但你們可以做些什麽,爲你們所不願看到的事,爲你們的國家,爲你們的書院,你們可以做一些。
你們不能上城樓上去殺自己的同胞,但你們可以在城裏救治那些傷者,你們可以在青天閣裏努力修煉努力學習。争取早日能登上朝堂,能封王拜相,便可發揮你們的力量了。”
夫子走下講台,穿行在學子們中間,片刻後,停住腳步:“好了,今天說了不少,其他的你們好好想想吧。”
待夫子離去,他們也紛紛散去。
雖然心頭仍然沉重,但比來的時候好多了。
夫子說了很多,讓他們的腦子一時有些懵,但這麽多話裏,他們即便是抓住一點點,也有了豁然開朗之意。
他們需要時間去思索分解
安師跟上夫子的腳步。夫子,輕鴻已經出去三天未歸了,他說去探探虛實,我擔心他
不用擔心,若是抓了輕鴻,梁魏會大肆宣揚,絕不會悶聲不說。
如今的局勢他們也許不需要這樣.
他們需要,他們也很累。輕鴻心中有數,
王輕鴻作爲夫子第一批弟子中的大弟子,起先是背着安師和柳師去外面轉悠了一趟,抓了幾個梁魏軍的高級校尉回來交給夫子審理。夫子把他說了一頓,他又把人交給安師和柳師。
安師柳師倒是沒責怪他,隻是說他幾句讓他小心點,外面兵荒馬亂的,你修爲再高也不能以一敵萬,不要做這種危險且作用不大的事。
就這樣沒幾天後汴京就被圍城了。然後王輕鴻想來想去,幹什麽事又不危險又有用呢?經過一番思考他決定去梁魏中軍大帳探聽消息。當然了,要聽安師柳師的話,所以他并非明目張膽大搖大擺的去,而是盡量不被發現的去。
但即便如此,他第一次去探營的時候才發現,梁魏爲了保護這些重要将領,早就派了不少高階修行者保護。
王輕鴻認出來光是草廬的小天師就有七八個。小天師們雖然修爲不高,但人多,而且打起來不一定是王輕鴻對手,但王輕鴻想要探聽消息不被發現也是不容易的。
這就有點棘手,于是王輕鴻就等待機會。
那邊王輕鴻已經好幾天沒回來,安師當然會擔心。而夫子至今沒有給過他們一點關于這次危亡的指示,他們所有的行爲,夫子都沒說不對,也沒說對。
連讓那些學子去守城夫子都沒發表意見。夫子唯一做的事就是今晚對于這些梁魏國學子的一番談話。安師他們當然不會質疑夫子做的對不對。他們知道夫子有夫子的安排。過往的事實證明,夫子的安排都是對他們對青天閣有很大好處的。
隻是夫子不給他們明确指示,他們心裏沒着沒落的。盡管他們都是修爲高深的大宗師,在外面都是呼風喚雨的大人物。但在青天閣,他們就像是在家的孩子,家長要是沒指示他們做起事兒來就總歸不放心不安心。
況且,如今汴京被圍更是百年沒有過的事,他們都沒經驗啊。
夫子,如今才發現,我們這些大宗師在修爲上雖然不弱,但在處理其他事情上,還很稚嫩啊。還不如陳樂天他們這些久經江湖的年輕人。
“這不怪你們,這是幾百年未有的局勢,我也沒經曆過。陳樂天有經驗是因爲他有過沙場的經驗,他在面對戰争的時候,至少比你們更有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