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狸死了,可木伊沒死。
木伊以魂魄狀态現身,站在墓堆旁,靜靜地聽着韭傾婷和韭羿說話。
事實上,是韭傾婷說,韭羿在發呆。
木伊看一眼小小的墳堆,又看了看墓碑,心裏怪怪的。
她活了那麽久,還是第一次被埋,也是第一次有人爲她收屍。
木伊眨眨眼,好奇地打量墳冢。
墓碑是灰青色的,用細砂紙打磨得十分光滑,正中沒有拓字,左上角刻有一個靈巧的狐狸圖像。
這是韭羿爲她立的碑。
木伊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一直說個不停的韭傾婷突然住了口,眼裏精芒閃爍,她走上前,伸手拉住韭羿一片衣角。
木伊神色微凝。
“羿哥哥,”韭傾婷抽了抽鼻子,哭過幾場,她稚嫩的聲音有些沙啞,“回去吧。”
從側面看去,能看到韭羿長睫上挂着的露珠。
韭羿在這裏三日了!
一動不動地站了三日!
韭傾婷拉了拉韭羿衣擺,“羿哥哥,它已經走了,”
那隻通人性的狐狸,走了,可它再怎麽通人性,它也隻是隻狐狸啊,沒必要因爲它,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韭傾婷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羿哥哥……咱回去吧。”
韭羿神色平靜幽深,側身,扯回衣角,往後推了一掌。
韭傾婷不防他出手,身子後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蹬蹬蹬’往後退了幾步,靠着舞者特有的柔韌勁兒,巧妙地轉了個彎,扶住旁側的桃樹,才穩住身形。
一陣風吹來。
桃花花瓣灑了人一身,韭傾婷擡頭看着前方長身玉立的韭羿,滿嘴苦澀。
爲了韭羿,她作了棋子,埋伏在韭嘤其身邊,膽戰心驚十餘年,等到的卻是韭羿和大鼎朝女公子定親的消息。
好。
女公子身份高貴,她比不得。
那這隻狐狸呢?!
我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的!情誼再怎麽淺,難道還不如一隻狐狸嗎?!
探知到韭傾婷的心裏話,木伊頻頻點頭。
對!
韭羿與她,相識不過兩個月,她也特别希望韭羿趕緊從她逝去的悲傷當中抽出來。
下雨了。
天上飄下牛毛細雨。
“羿哥哥,”韭傾婷不再遲疑,伸手去拉韭羿,桃花裹着雨水黏在她明豔的面容上,侬麗異常。
勁兒越來越大。
韭羿不悅地抿着唇,回頭,眼神冷漠地看了韭傾婷一眼。
毫不在乎的、看死人一樣的眼神!
撒嬌的韭傾婷身軀陡然一僵。
三日前,她給韭羿送了信。
在那個韭嘤其将其視爲退路的隐蔽山洞裏,韭羿就是這樣淡淡地看了姑姑一眼,然後,然後姑姑就被幾個護衛聯手打斷雙腿,拖走了……
“羿哥哥,”韭傾婷想起往事,眼神驚恐地望着韭羿,牙齒發顫,害怕地吞了口口水,仰頭看到韭羿與韭嘤其相似的鼻梁,心裏頓時又酸又氣。
如今,她是韭羿最親的親人,他爲什麽還要推開她?!
韭傾婷壯着膽子,一把抱住韭羿的手臂,喃喃道,“羿哥哥,青崖老包山頂,又濕又冷……昨日我去探望姑姑,姑姑已經三日沒有進食了,餓得皮包骨一樣,”
“羿哥哥,”韭羿身影筆直挺拔,一如從前風度翩翩,韭傾婷眼淚又掉下來,“你回頭看看我們,無論姑姑曾經做過什麽錯事……我們始終是你血脈相連的親人啊!”
“親人?”聽到這句質問,韭羿終于有了反應。
他腰纏白帶,站在人群的最前排,這時回頭四望,目光缥缈地掃過面容冷峻的護衛,舉着靈幡的侍人,還有前面矮矮小小的墳丘。
四周芳草萋萋,無一點人聲,連滿山坡的粉紅桃花仿佛都染了哀色。
韭羿唇角動了動,挑着眉稍,撇着韭傾婷,“你所謂的血脈相連的親人……爲了權力,不惜喝藥緻我體弱;爲了利益,不惜對我下毒;爲了地位,不惜派人刺殺我……”
“你所謂的血脈相連的親人……爲了錢,不惜犧牲色相,與護衛暧昧不清;爲了地位,不惜三番四次,壞我姻緣……”
“堂妹,這就是你所謂的血脈相連的親人?”
聽着韭羿平靜的、沒有一絲語氣起伏的叙述,韭傾婷僵硬地回頭看了衛四一眼。
衛四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韭傾婷頭皮發麻,僵着身子回過頭來,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頹廢地垂下頭,韭傾婷用雙手捂住臉,痛泣,“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山谷裏除了她嘤嘤哭泣的聲音,再無其他聲響。
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紅厍緊緊攥着衣領,看了跪在地上的衛四一眼,不敢發一言,她恍惚記得,塢主好像有一個‘惡犬’的稱号……
衛四僵着四肢跪着,韭羿繡着雀栩、輕飄飛揚的衣擺印在他眼底,衛四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在塢主十五周歲生辰那夜,一次刺殺結束後,韭羿抓到一個内奸,内奸經不住苦刑,說出背後的主使人是前塢主,韭羿發了病,起身撲倒内奸,一口一口将其咬得面目全非,自那以後,韭羿就有了‘惡犬’的稱謂,可他不在乎,任由這個稱謂傳開……
衛四神色怔忪,絲毫沒有察覺到已經有人準備對他動手了。
木伊站在墳堆面前,兩手徐徐拉開,一把灰白色銀箭形成,箭尖正對着衛四。
不把衛四解決,她就算離開,也不會安心。
木伊凝眉,松手,銀箭離弦而去。
就在這時,韭羿動了,動作快到就連木伊也震驚了,他竟然搶在銀箭之前沖到衛四面前,一掌拍在衛四腦袋上。
銀箭悄悄消散在空中。
衛四也很吃驚,像是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就死了,他瞳孔漸漸散去,眼中卻有輕松和感謝。
韭傾婷暈倒。
衛一和衛七視線碰到一起。
衛一面色不變。
衛七扯了扯嘴角,看向一旁神色倉惶的紅厍,朝韭羿方向努了努嘴。
“塢……塢主,”紅厍抖着聲。
韭羿已經轉回面對墳堆,有條不絮地理着衣擺。
周圍空氣冷了幾分。
紅厍牙齒打着哆嗦,“您身體剛有好轉,如果它還在……它肯定不希望您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
韭羿動作一頓。
半晌後,伸手摸着無名碑上的狐狸印記上,似哭又似笑地歎息了一聲,韭羿低聲道,“昨晚,我夢見你了……你成了一具黑金色骨架……你說,你已經等我等了整整八萬年,”
韭羿握了握拳,待聲音飄散在風中,轉身離開。
徒留木伊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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