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庭分别之後,劉志偉就帶着優盤和保溫盒飛快趕向醫院。他一早就将早餐托陸易給喬恩帶去了, 喬恩的脾氣不好, 劉志偉知道要是自己遲到他能念好幾十分鍾。
喬恩一大早做了一堆檢查,憋了滿肚子氣等劉志偉的到來, 沒想到劉志偉一直到下午才來,讓喬恩的腮幫子都快鼓累了。
劉志偉幾乎是跑上樓的。一進門他就潦草地跟喬恩道了聲好,将保溫盒給喬恩小桌闆上一扔,就打開了喬恩的放映專用抽屜。
喬恩一頭霧水,不知道劉志偉在做什麽。他的手裏片刻不停地将保溫盒打開,目光卻一直盯着劉志偉的舉動。
劉志偉飛快将投影布扯下來, 将窗簾都拉上,結果剛剛打開投影儀就傻眼了。
“……我……能借用你的電腦嗎?”
喬恩終于得到了劉志偉進門後的第一道正眼。他不禁擡了擡眼皮, 故作矜持地沉默了一會兒, 讓劉志偉忐忑地給他墊好了背後的靠墊,整理好了小桌闆, 又将刀和叉從抽屜裏撈出來整齊地擺放在保溫盒的兩邊, 才哼了一聲:“密碼是0106。”
劉志偉立刻将喬恩的電腦抓了下來。
喬恩用眼角瞥着劉志偉:“……你不好奇爲什麽是0106嗎?”
劉志偉将優盤飛快插上:“我尊重别人的隐私。”
喬恩:“……一般人都是拿生日做密碼的。”
劉志偉将屏幕連上了投影儀:“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喬恩:“……”Who gave the shit to this man(媽賣批)。
投影布上很快出現了畫面。
一個不大的房間, 看上去有點兒像大學的階梯教室的一部分。傾斜向上的階梯座位有三排,幾乎坐滿了人。
台上的人正在表演。
劉志偉已經随着許庭研究了一下午的競争對手, 雖然這是别的角色的試鏡記錄, 他卻也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人的表演水平和此人飾演的角色是誰——袁水木。
袁水木是倒數第五個退出遊戲的人。他雖然算是一個男三,但是角色分量和身爲男二的梁君衡不相上下, 這完全是因爲這個角色的特殊性向。
袁水木是個同性戀, 而且暗戀的是男主。這樣一來, 袁水木和梁君衡對男女主,一人暗戀一個,充分體現了男女主之所以成爲男女主的魅力。
袁水木和梁君衡最大的不同在于,梁君衡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聰明非常,及時将自己和女主的危險化解,而袁水木則單純而笨拙,通過犧牲自己的方式挽救了男主的生命,因此這個角色在劇情的後期,還時常通過男主和男女主之間的對話和回憶再度回到劇集當中,而梁君衡卻是一旦消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選擇袁水木的藝人,雖然劍走偏鋒,但隻要處理得當,會成爲一個很吸睛的賣點人物。
“這是誰?”喬恩看着銀幕上的人,再看了看聚精會神的劉志偉。
“袁水木。”劉志偉說,“……哦,我的意思是,這個角色是袁水木,這個演員叫李……”
“你爲什麽要看這個?”喬恩一點都不關心上一個問題的答案。
劉志偉噎了一下,隻好改換答案:“我馬上要去試鏡了,這些是别人的試鏡結果……”
“這是作弊嗎?”
劉志偉又噎了一下:“不是,這是對别的角色的試鏡……就像不同的考卷,他們考的是另一個考卷的内容。”
“可你又不用考那份考卷。”喬恩正直無辜地看着劉志偉,“而且這裏不止一份考卷,所以它不是示範性問卷。”
劉志偉:“……”該怎麽向一個外國人解釋應試教育?急,在線等。
喬恩嘗了一口劉志偉的豇豆,砸吧了兩下嘴,忽然說:“我得告訴陸易,讓他不能學中國人那套,給你布置那麽多家庭作業。你還隻是個孩子。”
劉志偉:“……陸先生好像的确也是華裔。”
喬恩眨了一下眼睛:“哦,我忘了。”
“……”劉志偉歎了一口氣,“喬恩,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嚴肅的試鏡,我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我必須得成長起來,你給了我一個太好的機會,我不想錯失它。”
喬恩又眨了一下眼睛:“我給了你機會。”他的眼珠往上轉了轉,接着皺起了眉頭:“什麽時候?”
劉志偉:“……”
劉志偉沒有再關注喬恩,他站起來在原地來回踱步,走了一會兒猛地回過頭來将手機塞進喬恩的手裏說:“拍我,拍我。”
“我拒絕做自拍杆。”喬恩面無表情地說。
“不不,請你幫我錄像,我想試一試,你隻要支着它,盡量拍進我的上半身,拜托了!”
喬恩把身邊的熊從床内側拿到了外側,把手機橫着放在它的鼻子上。手機正好擺放在熊突出的鼻梁上,被兩個眼睛夾住。
喬恩攤了攤手,示意劉志偉随便折騰。
劉志偉飛快翻動劇本,找到了其中一頁。
喬恩眼中的劉志偉開始變化了。
他變得很快,變得很多,讓喬恩都有點不認識了。
他變得冷漠而精明,世故又成熟。他對喬恩……面前的保溫盒說:“我們隻有兩個選擇了。”
“哪兩個選擇?”喬恩下意識地問。緊接着他意識到劉志偉并沒有在問他。劉志偉在問的不是他。
他焦急地在原地踱步,雖然步速很快,臉色卻沒有緊張的神态,他蓦地停下來,忽然說:“我有辦法了。”
喬恩依舊盯着劉志偉。劉志偉忽然轉過頭來看着喬恩,瞪大眼睛問:“你覺得怎麽樣?”
喬恩一頭霧水:“什麽怎麽樣?”
“不行,”劉志偉自言自語,“這樣不行。”
喬恩的腦袋又開始如同向日葵一般随着劉志偉的走動而轉動。每當劉志偉說一句台詞時,喬恩都下意識地想要回應,然而次數多了之後,喬恩發現劉志偉根本不需要他的回應。
幾個小時後,喬恩生氣了。
他看了看牆上的鍾,那裏顯示着下午四點,這通常是劉志偉需要回去替他做飯的時間。但是劉志偉還在原地瞎轉悠。
“聽着,”喬恩說,“我不介意你很專注地去做一件事,但是在做之前,你必須先去想一些更大的方面。比如說,你要參加學校的長跑比賽,你懂嗎?你在長跑的時候不能隻想着長跑。”
被打斷的劉志偉:“……”不行了,這個外國人的話太難懂了。
“你還得想到你跑完之後還得站起來,站起來喝水,站起來拿獎杯,站起來面對所有的觀衆喝彩,感謝爲你下注的人們,也感謝讓你獲勝的競争對手們。你在這場長跑的幾個小時後,同一天裏,你還要飛快地進入另一個狀态,那就是更爲重要的你的日常生活。你明白嗎?”喬恩睜大眼睛沖劉志偉緩慢地點頭,手指不斷在保溫盒上輕輕撞擊。
“——日常生活,明白嗎?”
劉志偉傻了好一會兒,他仿佛陷入了沉思,隻是含糊地點了點頭。
喬恩不得不失望地倒回了床頭。
“管他呢,”喬恩翻着白眼說,“一會兒醫生進來的時候會發現誰更需要被醫治的。”
“你覺得熱嗎?想要更換一下衣服?或者出去走走?”
“我現在更舒适,再沒有更舒适的時候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也許下輩子我可以出去走走。”
他看向了自己的腿。
他坐在輪椅上,身材很高,腿卻很細,跟他強壯的上肢不太協調。他已經坐在這張輪椅上十年了。
“老夥計,你是個好家夥。”他摸了摸輪椅的扶手。
“外面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他說,“我喜歡下雪。看上去很美。我們可以開始了。”
坐在他對面的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知道,很遺憾你得先簽個字。”
“我很理解,”他直起上身,“我在過去已經簽署了幾萬分合同,我很理解。當然了,這是你們需要的。”
他拿起筆開始簽字,也許因爲不耐煩,也許因爲急切,他沒有同以往那樣精細地看每一個條款。他隻是在标注了需要簽字的地方落筆。他認真仔細地爲自己的事業打拼了那麽多年,看了成千上萬的文件,簽署過無數份重要的協議,現在他卻卸下了所有負擔,不想再爲自己做那麽仔細地考慮了。
畢竟他要死了。
他要做一次任性的人,讓别人負責他身後的事,讓别人替他做決定。
他将所有的名字簽完,然後向後一靠,微微吐出了一口氣。
對方收起了厚厚的文件。一個人死亡的時候并不隻是一個肉體的死亡,他攜帶了很多東西,有無數條關系鏈,尤其是像喬恩這樣的人。
他知道喬恩一旦死去,就像一座商業大廈的傾坯,一切都會瞬間倒塌,無數人會錯愕驚訝地在世界各地對着手裏的報紙發出一句:“What!”
更加悲傷的至今還一句話不說的喬恩父母會崩潰,而所有關心他的人都将在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落淚。
喬恩卻像是個單純的隻知道追逐糖果的孩子,看着外面的雪露出高興向往的笑容。
——他不想再在意那麽多了。
“我準備好了,”喬恩回過頭來,“開始吧。”
四周幫忙的人正在對他微笑,努力讓他感到溫和,但是他們的笑容很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