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四十

劉志偉和陸易用棕榈樹葉和滿地爬的藤蔓勉強弄出了兩張可以鋪在沙灘上當睡床的東西。當陸易開始試圖将它吊到兩棵樹中間做成一個吊床時, 劉志偉卻拖着他的“床”走向了喬恩。

喬恩一個人可搬不了那張氣墊床, 他坐在床上一直看着劉志偉和陸易螞蟻一樣忙碌着, 一罐飲料都見了底。見到劉志偉向他走來, 他連忙躺回床上, 裝作沒有看他們的樣子。

劉志偉拖着棕榈樹葉放到了喬恩的氣墊床邊, 看向了做作地看風景的喬恩。

“戴着墨鏡……你看得清嗎?”劉志偉遲疑地問喬恩。

“咳, 看得清, ”喬恩說,“防止光線太刺眼。”

“……”劉志偉指了指天空, “已經天黑了。”

喬恩:“……”

劉志偉刨了一會兒沙地, 将沙土形成一個合适的眠床形狀, 再将棕榈樹葉鋪上去,靠進了這自然的沙土裏。

經過一天的曝曬, 沙土還是溫熱的,熱量透過樹葉傳到皮膚上,舒服得讓劉志偉喟歎了一聲。他将雙手墊在腦後,靠在凸起的沙堆上,仰望着天空。一整片天空先前還有一點兒紅色,現在已經完全黑透了。漆黑的夜幕裏是讓人無法數清的大量星鬥,甚至能看得見繁盛的銀河。

劉志偉又一次說:“好美。”

“城市裏很難見到。”喬恩已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将墨鏡摘了下來,和劉志偉一樣雙手墊在腦後。

“你要知道, 在這裏你可以看見全部的星空, ”喬恩不輕不響地說, “再過一段時間, 獵戶星座會變得很顯眼,你會看見你的星座。”

劉志偉楞了一下:“我是……”

“金牛座。”喬恩說,“你的粉絲分析過你跟蔡雪的星座速配。”

劉志偉:“……”你關注的都是些什麽!?

“看到這些星星的時候我會覺得一切都不算什麽,”喬恩說,“生命也好,夢想也好。我們的整個星球在别人的眼裏也許隻是一顆很小的星星。

“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意義是見證這個星球的存在,見證我的存在,見證我思想的存在。”

“René Descartes(笛卡爾)……”劉志偉說道。

“Je pense, donc je suis(我思故我在),”喬恩說道,“這是一個最讓我感到虛幻又最讓我感到真實的哲學命題。”

“爲什麽?”劉志偉扭頭看向了喬恩。篝火還沒有熄滅,紅色的火光映照着喬恩的側臉,勾勒出深刻的輪廓。

“我證明了我的存在,”喬恩說,“但是那又有什麽用呢。假使主觀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一切的感官都是欺騙性的,我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裏?我真實地感到自己存在着,卻又虛幻地意識到自己活在自己的構想裏——或者說,幾乎是自己的構想裏。我獲知的一切都來自我的感官,無論我多想搞明白外界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都無法确定那不是我的主觀臆測。”

“我不懂。”劉志偉很直白幹脆地說。

喬恩撇了撇嘴,哂笑了一下。

“但是生活在虛幻裏有什麽不好?”劉志偉說。

喬恩的笑容頓住了。

“生命也好,夢想也好。就算這個星球隻是别人的眼裏的星星,你存在的意義真的隻是見證你的存在嗎?”

喬恩忍不住看向了劉志偉,劉志偉的目光直視天空,他的想法坦率單純得猶如一張白紙,卻又讓喬恩看不懂他腦海裏正在想的是怎樣複雜的問題。

“爲什麽不能生活在虛幻裏呢?”劉志偉說,“爲什麽你在鼓勵我達成自己虛幻的夢想時,卻在脫離自己的虛幻呢?”

喬恩沒有說話。他有很多令人沮喪的方式回駁劉志偉,卻更希望劉志偉能夠說服他。

劉志偉從忽然坐了起來,來到喬恩的身邊,雙手撐在了他的肩膀兩側。

“對你來說,我是虛幻的嗎?”

喬恩頭頂的星辰被遮住了,現在在他上方的是劉志偉的臉。那是一張很認真的面孔,在喬恩的前面三十幾年當中,從來沒有見過的獨特的面孔。

“生活在虛幻裏有什麽不好?”劉志偉的話開始在他的腦海中盤旋。

喬恩聽到自己的心髒加快了跳動。越來越沉,越來越響。柔和的火光照射在劉志偉的臉上,溫暖的微風吹在他垂下的發絲上。

喬恩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震耳欲聾。

-

許庭回到家已是深夜。他在工作室自己的辦公室裏寫完了一篇很長的個人總結,也編輯好了給李強的問詢郵件,定時第二天早上發送。他是個很有規劃的人,很不喜歡被打亂計劃。但是劉志偉總是打亂他的計劃——無論是從好的方面還是從壞的方面。

而且更加奇異的是,盡管劉志偉總是打亂他的計劃,許庭卻不太氣得起來。

在辦公室自我反省了一個晚上之後,許庭決定再一次整理劉志偉的所有資料和必要的人際關系,不讓劉志偉自由散漫下去。

許庭的整個房子都幹淨而安靜,家具中規中矩,都是提前選好的同一個款式的。隻有必要的家具,沒有任何不必要的東西。

——他離開得太匆忙,沒有充裕的時間和資金去購買其他的裝飾品。

将電腦包放下後,許庭打開了廚房,下意識地去取啤酒,手卻停在了半途。

——櫃子裏少了三瓶啤酒。

許庭合上了冰箱的門,脫掉了拖鞋,隻穿着襪子無聲無息地走向走廊。走廊的兩側總共四個房間,一個書房,一個卧室,一個衛生間,一個儲物間。

書房的門半開着,但是裏面沒有人,衛生間的燈亮着,也照樣沒有人。儲物間裏東西放得太滿,擠不下人,隻有——

許庭猛地打開了卧室大門。

一個男人正趴在他的床上,床下兩個空了的啤酒罐肆意躺倒,床上那人的手裏還捏着一個。男人穿着職業性的西裝,胡須從下巴上冒了出來,衣服領帶亂成一團。

許庭咬緊了後槽牙,氣火攻心,上前兩步一把揪起床上的男人的衣領低吼道:“許願,你怎麽進我家門的?”

男人艱難地眯開了一隻眼睛,沖許庭打了個充滿酒氣的嗝。那個嗝裏混着的氣味絕對不隻有啤酒的氣味。

許庭的臉色都變了,他一把揪住對方的胳膊将其拖出來,拖進了洗手間。

男人跌跌撞撞地跟着許庭,臉色青白,在許庭将他帶到馬桶前的下一秒,他扒着馬桶就吐了起來。

腥臭的味道讓許庭快氣昏過去。許庭打開排氣扇,提腳就出了門,把衛生間的門一把關上,還用插在門上的鑰匙連轉兩圈鎖上了門。

裏面的嘔吐聲依舊不斷從門縫裏傳出來,聽得許庭自己的胃裏都開始翻騰。他回到自己的卧室一看,男人的包還在地上,床被揉得一團亂。

許庭盯着那個包看了一會兒,上前兩步将其撿了起來,從裏面抽出了一疊文件。

“競争對手,送上門來的,不看白不看。”他咬牙切齒地将文件翻開,一目十行,飛快掃了過去。

五分鍾後,許庭聽到了衛生間裏的敲門聲:“庭庭……開開門……”

許庭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他猛地丢下包,快步走到衛生間前,一腳踹在了門上:“操|你妹,誰他|媽是你的庭庭!”

男人在裏面軟軟地繼續神志不清地敲門:“開門……”

許庭捏緊拳頭在整個房子裏走了一圈,确保對方沒有進去過他别的房間,沒有動過他的任何擺放整齊的東西——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書房被翻得一團亂,儲物櫃裏的衣物被褥都掃在地上,對方穿着鞋進門的,所以滿地都是初看看不見,仔細觀察就能發現的腳印。

許庭花了一個鍾頭來清理整理被弄髒弄亂的房子。然後他就像衛生間裏沒有一個大活人一樣顧自走進卧室關上門躺進了被子。熄燈之後沒多久,他在一片寂靜中依舊聽到了那個微弱的聲音:“庭庭……好冷啊……”

許庭沒有動。

那個聲音消失了。

許庭豎着耳朵在溫暖的被子裏窩了三秒鍾,然後他在寂靜中猛地翻身起來:“操!”

許庭的整個房子隻有卧室有床。萬幸他上周剛剛給自己買了個沙發。他打開衛生間的門時發現男人坐在冰涼的地磚上,頭靠着洗衣機半夢半醒。許庭上下打量了一遍男人。胡子拉碴,全身酒味,頭發也不知道幾天沒洗了,幹往上面抹啫喱了,一亂頭皮屑就都出來了。

許庭連碰都不想碰對方,不要說借給對方一床被子。

男人勉強地撐起眼皮,含糊地叫:“冷……”

許庭又打量了他的穿着。

最簡單的西裝三件套,就算西裝是厚款,也擋不住寒冷。

他的房子沒有裝地暖,他也不喜歡開空調,坐在那地方一個晚上恐怕能直接進醫院。

許庭又咬牙切齒地權衡了一會兒,才上前一把拖起男人,将他提溜到了客廳沙發上。男人在沙發上翻了個身就滾了下來。

許庭不想再動他,從儲物櫃裏拿出一床備用的被子丢在對方身上,就轉身去沖馬桶。他一邊沖一邊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

淩晨兩點了。

他早該睡了,卻還在給一個醉鬼洗馬桶。

去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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