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五

“這是最後一瓶了。”護士将挂在上方的瓶子取下來,更換了另一個。

喬恩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眉頭皺了起來。

“别擔心,這瓶很快的,”護士注意到了他明顯的舉動,安慰他說,“肯定能在你弟弟來之前挂完。”

喬恩用沒有挂水的手摸了摸紮針的那一隻。很冰涼。如果Zeo在,他會一直握着他的手,或者給他灌好一個小暖水袋。

喬恩永遠不會在挂點滴之前想到去灌熱水袋。

護士給喬恩調好流速之後就離開了。喬恩在她離開後加快了滴液速度。Zeo今天是進入劇組後第一天演戲,戲份不多,他都預先演練過,所以不會耗時太久。

他這麽想着,又調快了流速。

白天的醫院總是忙碌熱鬧的,喬恩的腿不好,隻有檢查的時候會有護士推着他将他送去做檢查,全身檢查已經差不多做完,結果也陸續出來了,喬恩都沒有看,全是陸易收起來的。

最初的幾項檢查都是劉志偉陪他做的,但是漸漸的劉志偉的工作步入了正軌,白天能來陪他做檢查的次數也慢慢少了。

喬恩知道劉志偉來陪伴他的時間隻會越來越少,可能漸漸會變成隻在喬恩入睡前後前來,在喬恩的夢中度過五個小時,第二天又很早離開。

然後慢慢的,喬恩會變成他的責任和負擔。

喬恩太清楚這一切了。

他伸手像是摟住哥們一樣摟住了坐在一旁的熊。

他的臀部坐得很酸痛,腰也很酸。安樂死之前他每天都不得不在别人的幫助下被動地做一些腰椎和頸椎的運動,防止腰部跟腿一樣慢慢壞死。可他自醒來之後就沒有做過一次。

喬恩安靜地看着牆上的鍾。

中國和美國太不一樣了,他想。這裏在任何時候都是吵吵鬧鬧的,外面的家屬比病人還多,病人比醫生還多幾倍。他們很少在乎吵到别人,護士進出門也從來不敲門。

但是很少見的,這樣的熱鬧能讓他有時候停止思考,停止憂慮,停止那種讓他覺得窒息的孤獨。

這很諷刺。他在異國他鄉産生了這樣的感覺。

喬恩又想起了劉志偉。

剛剛見到對方的時候,那隻是一個讓他實在喜歡不起來的中國人。語言拙劣、自信缺失、毫無主見、容易受騙。如果不在這裏,喬恩一輩子都不會跟這樣的人有所交集,即使在路上擦肩而過,也不會多看對方一眼。

但是現在,在這個國度裏,這個毫無遠見、容易受騙的劉志偉卻能自作主張地給他做飯、暖腳、做吃的、陪他看海綿寶寶。

喬恩從沒想到過有人會陪他坐在床上看幼稚的動畫片看得哈哈大笑——自從失去雙腿之後。

Zeo是個很棒的中國人。

喬恩心想。他沒有通過這種幾乎是自暴自棄的方式結識過别的中國人,但是他必須要說Zeo是個Great Man,他很高興認識對方。

瓶裏的藥水滴完了。喬恩按響了鈴,不同于先前那個護士的另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替喬恩拔掉了針頭。

喬恩摸了摸自己因爲吊針過多而發青的手背,看向那個護士。

那個護士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瓶子。

喬恩看了看标簽,收進了掌心。他剛剛收下瓶子,一陣腳步随着敲門聲就響了起來,劉志偉緊接着打開房門,幾乎是撞了進來。

“喬恩!”劉志偉興奮地叫起來,“我今天一次NG都沒有!”

“NG是什麽?”喬恩随手将手掌裏的瓶子丢進了床頭櫃抽屜。

“就是犯錯……那是什麽?”劉志偉看到護士在收吊瓶,又眼尖地看到喬恩丢進床頭櫃的瓶子。

“沒什麽,之後要用的藥。”喬恩平淡地說。

喬恩說得太自然了,劉志偉沒有懷疑什麽,而且他有太多的東西要分享了。他等護士一出門,立刻拖了一張闆凳來到喬恩的床邊,興奮地說:“我今天真的一次NG都沒有,全是一條過,工作人員都在說我厲害……我們導演其實挺苛刻的,之前張成骞都給罵了好兩次。張成骞你知道嗎?比我咖位高,人高馬大的,長得很帥,最近特别火……”

喬恩看着劉志偉微微出神。劉志偉說到口幹後,忽然發現喬恩今天都沒怎麽說話,于是他疑惑地問:“你怎麽了?”

喬恩回過神來,說:“你有縷頭發一直是立起來的,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跟天線寶寶一樣。”

劉志偉:“……What?!”

趁劉志偉沖進洗手間去看自己的形象時,喬恩打開抽屜将裏面的藥瓶取出來,飛快撕掉了上面的标簽,又丢了回去。

劉志偉走出來剛看到喬恩把抽屜合上,不禁又楞了一下。喬恩皺着眉頭說:“沒有水果了。”

劉志偉說:“昨天剛給你買了芒果……”

“懶得剝。”喬恩翻了翻白眼。

劉志偉隻得走上前去,将抽屜裏的芒果取了出來。

芒果很大,劉志偉剝到最下面後遞給喬恩。喬恩不喜歡動手碰它,非讓劉志偉墊了好幾層紙巾才去拿。

“那個張成骞,你之前好像說過?”

劉志偉聽喬恩主動問起來,剛剛沒說完的話又馬上倒豆子一般蹦出來:“張成骞是昨天拍的,他脾氣很大,但是他的經紀人很有一套,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不過因爲脾氣大,跟他搭戲的助手都被他壓得很厲害,就被NG了幾次……”

劉志偉又說了好一會兒。畢竟他每個人的單獨設定場景拍攝時都去看了,第一次以這些主角同等分量的角度去看,他又有了很多全新的體會和見解。但是這些話,包括對其他演員的想法,劉志偉從前從來不敢跟别人說。胡哥不會聽他的,會教訓他自己還沒什麽起色倒去評價别人了,同期的人劉志偉更不敢說,怕對方意會他在影射他們。但面對喬恩這個跟中國社會和人際關系毫不接軌的老外,劉志偉反而放開了膽子。

“明天我去看看王墨的,他跟我差不多,資源比我好,剛出道不久就能拿到這個角色,感覺挺厲害的。”

“資源跟你差不多?”喬恩終于在神遊中抓住了一個自己可能有關的點。

“哎,應該差不多吧……”劉志偉想了想說。王墨才剛開始就拿了這樣一個角色,已經是公司很看重他了。對比劉志偉之前的經曆,可以說是天壤之别。

喬恩皺起眉頭來:“陸易對你很吝啬了?”

劉志偉連忙擺手:“沒有的事,陸哥能讓我住在他家就已經很慷慨了。”

“那确實是很慷慨了,”喬恩翻着白眼似乎驅趕臭氣似的在鼻子前面扇了扇,“他的毛病可太多了,你可能跟他住上幾天就會崩潰。”

劉志偉笑了起來:“看來你跟陸哥關系很好嘛。”

“我也算是被他帶大的,”喬恩淡淡地說,“他比我大不到十歲,就像我的哥哥一樣,從小開始照顧我。”

“你們在一起那麽久了啊。”劉志偉有些驚歎。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喬恩這麽說着,嘴角卻微微上翹起來,“輕微的潔癖,強迫症,總是壓迫我工作,比我的母親更加啰嗦……最過分的是,他小時候一直叫我喬恩,結果成年後來了一趟中國,再回來我就變成‘威廉姆斯少爺’了。”

劉志偉禁不住“噗”地笑了一聲。“我以前還以爲你是大家族的繼承人什麽的……”

“我是啊,”喬恩擡了擡眉毛,“隻不過我不像中國許多spoiled(被寵壞)的孩子那樣輕松接受了而已。”

劉志偉被這個地圖炮給轟得十分尴尬。“那也不是所有富二代都……”

喬恩攤了攤手說:“我十八歲之後就作爲成年人被丢出去了,什麽家族産業都跟我沒有什麽關系。而且那些都是我父親的包袱,我一點都不想背起來。”

劉志偉聽到“十八歲”時有點兒敏感地看向了喬恩的眼睛。陸易說喬恩十八歲的時候高空墜落,雙腿從此之後出現了問題。劉志偉知道外國的孩子一向獨立,父母也更容易放手,但是喬恩那時候出了事,想必他的父母并不會放下他不管。

“飓風是你在那之前創立的嗎?”劉志偉小心翼翼地問。

“沒錯,”喬恩很輕松地說,“大概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吧,成立了一個工作室,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注冊了公司。其實在那之前,有很多不方便未成年人辦的事,都是陸易幫我□□的。你别看他現在這麽死闆,當年可是個交際花呢。”

“你說誰是交際花?”說曹操曹操到,陸易半路插|進來将劉志偉吓了一跳。

“我替你用碎紙機攪碎過一筐情書。”喬恩面不改色地說,“我當時懷疑你泡上了州長的妻子,因爲她一直出現在你會去的地方。”

陸易似乎有點兒惱羞成怒,冷酷無情地說:“你希望我告訴Zeo你睡遍了威廉王子所有的同性戀友人的舊事嗎?”

劉志偉:“……???”我現在知道了啊!!?

“他們是自己出現在我房間裏的。”

“也有你主動泡的。”

“這是人格魅力的問題。”

“哦,然後上完你就把他們都甩了?”

“我總不能一次性跟那麽多人一起約會。那可是你的強項。”

“我從不跟幾個女人一起約會。”

“可她們都認爲你已經跟她們在一起了……”

“等等等等……”劉志偉強行插入了兩人之間的談話,用雙手将他們撥開。陸易推了推眼鏡看向他,和喬恩一起用眼神詢問他到底想說什麽。

“……我們結婚前,是不是應該做個婚檢?”

喬恩:“……”

陸易:“……”

劉志偉:“……我覺得你過去的生活還挺豐富的。”

喬恩說:“我很健康,每年都做體檢。我們的安全措施都很到位,沒有人傻到不帶套上床。”

劉志偉無語哽咽了一下。

“再說,”喬恩從上到下掃了一眼劉志偉,“你我也沒有上床的可能。”

劉志偉莫名感覺被輕視了,一種起毛的不爽。喬恩接着看向自己的腿,慢悠悠地說:“我的腰會斷的。”

話題莫名帶色。

劉志偉鎮定了一下,猛地回過神來,他本來也沒想過要跟喬恩上床啊!關系怎麽突然變質了啊!?

“你去哪兒?”

“去洗手間洗把臉,冷靜冷靜。”

-

趁劉志偉離開去洗手間的時間,陸易也結束玩鬧,将一疊資料放在了喬恩面前。

喬恩厭煩地瞪了一會兒陸易。

“你應該看看查理做了什麽蠢事,”陸易說,“他上周自作主張成立了一個風投小組,計劃拿自己百分之四的股份去做風投。”

“那是他的公司了,”喬恩說,“現在也是他的事。”

“那還不是他的公司,”陸易說,“你簽的合同是死後轉讓協議,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飓風還是你的。”

喬恩第一萬次後悔安樂死當天沒有仔細看合同,誤了終身大事。

“那至少也是他自己的股份,讓他自由地變成窮光蛋吧,他一直在爲此努力。”喬恩不鹹不淡地說。

陸易歎了一口氣:“飓風是你一手創建起來的。”

“那我當然也能随手丢了。”喬恩冷漠地丢開了那份資料。

劉志偉回來的時候床上沒有任何資料,陸易和喬恩也沒有在談事。但是劉志偉能感覺到氣氛有點兒凝重。

他遲疑地看看互相不搭理的兩人,忽然好奇道:“陸哥,你喜歡看什麽電影?”

陸易楞了一下,還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我很少看電影。”

“那總有個喜歡的流派吧?”劉志偉說,“而且我覺得你對我的工作挺熟的,多少也看過點兒吧?”

陸易遲疑了一下,可疑地推了推眼鏡,用手遮住了大半張臉:“我……科幻……”

“不用問了,我告訴你,他喜歡看愛情片,”喬恩非常不客氣地拆穿了陸易,“還尤其喜歡《泰坦尼克号》,看一次哭一次。”

陸易立刻說:“我沒有。”

“你有,你曾經拉着我看了十幾次《亂世佳人》,直到《泰坦》虜獲了你……”

劉志偉:“……”好好說着呢,怎麽又鬥起嘴來了??

喬恩和陸易鬥了十分鍾嘴,幾乎将陸易看過的、喜歡過的電影說了個遍。劉志偉在一旁托腮看他們鬥嘴。說好的很少看電影呢,都上百本了……

護士們開始挨個房間來熄燈時,陸易才意識到他該回去了,他喚了一聲還在洗手間裏的劉志偉。

“哦,陸哥你先走,我再陪一會兒。”

這是合同上的條款,但是劉志偉大部分時間都陪伴超過五個小時。

陸易沒有說什麽早點回家休息的話,對拿着熱毛巾出來的劉志偉點了點頭就先行回去了。他的生活很明确,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他從來不會将它們搞混。

“說不過我要逃了吧。”喬恩瞪着陸易的背影。劉志偉順手用毛巾糊了一把他的臉,好笑地說:“你們都三四十歲的人了,有什麽好争的。”

喬恩撇了撇嘴。

劉志偉将電動牙刷也一把塞進喬恩嘴裏,喬恩随手震了一會兒,對劉志偉說:“我要去洗手間。”

劉志偉替他将折疊椅打開。

喬恩從來不要别人陪他去洗手間,他稱這是個人隐私問題,劉志偉一直沒想通過他是怎麽在雙腿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幫自己解決生理問題的。

不過喬恩現在已經習慣了,從來沒有出過問題。

劉志偉将他推到了洗手間門口,送他進去又替他關上了門,然後他退回來,看了一會兒洗手間的門,将手伸進了喬恩的枕頭底下。

他摸到了一小張被揉起來的标簽。劉志偉沒有展開它,隻是仔細觀察了一下,用手機從各個角度拍了照以防自己遺漏關鍵信息,接着又若無其事地放了回去。

喬恩出來時,隻看到劉志偉在給他整理被他攤在床上的各種玩偶。

他在劉志偉的幫助下上了床,沒有多久就在暗弱下去的燈光裏合上了眼睛。劉志偉看着他入睡之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病房。喬恩依舊閉着眼睛,然而他的手卻移動了,伸入枕頭下面,摸到了那卷紙團。然後他睜開一隻眼睛,将那個紙團丢進了滿是芒果皮的垃圾桶裏。明天一大早就會有人收走這裏的垃圾,劉志偉明天要去看王墨的戲,所以至少早上不會來。

-

劉志偉一回到家就立刻小跑着沖進了房間打開了電腦。這電腦還是前兩天許庭看到他的舊電腦給他換的。劉志偉飛快地在搜索欄裏輸入:Pancuronium Bromide(巴夫龍)。

靜脈注射……全身麻醉……執行和自殺……

……安樂死。

劉志偉的大腦“嗡”的一下。

“還沒睡?”陸易出現在門邊,從劉志偉回家他就知道了,客廳的燈也爲他留着。他以爲劉志偉洗個澡就該睡了,但是劉志偉遲遲沒有用洗手間。

陸易本想跟劉志偉說說喬恩的事,想讓他和自己一起說服喬恩看管飓風,卻沒想到屋裏的劉志偉仿佛被定住一樣,幾乎是驚恐地看着屏幕。

“怎麽了?”陸易皺了皺眉走向劉志偉。

劉志偉猛地将電腦合上了,腦海裏一團亂。

“看恐怖片?”陸易猜測道。

劉志偉很勉強地翹了翹唇角:“嗯,恐怖片。”

喬恩是怎麽拿到藥的?他藏起标簽就是爲了不讓他們發現,陸易知不知道這一切?

劉志偉一直以爲喬恩已經接受了合同,漸漸有了求生的希望,卻完全沒有想到對方依舊一直在試圖安樂死。

劉志偉難以想象如果有一天他回到病房,發現躺在床上的喬恩已經停止了呼吸,他會怎麽樣。

恐懼一層一層地席上來,劉志偉的背後被猛地湧上的熱浪烤的濕黏。喬恩是今天才拿到藥的,就是抽屜裏的那一瓶。安樂死是隻需要這一種藥物嗎?他謀劃了多久,他會今天晚上就死亡嗎?

劉志偉的頭腦裏一團亂麻,他想現在就沖出去,卻發現手腳都在發麻。

陸易見劉志偉半天都一動不動,以爲他還沒有緩過來,奇怪地觀察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揮手說:“早點睡吧。”

陸易一離開,劉志偉的手便慢慢再度僵硬地擡起來,打開了電腦,輸入了“安樂死|藥|物”。

除了巴夫龍,安樂死所需要的另一種藥劑是硫酸妥鈉,是在巴夫龍之前使用的,促使人昏迷失去知覺。但是喬恩隻有自己一個人,要是他先使用了硫酸妥鈉,就沒有可能使用巴夫龍了……

而不使用硫酸妥鈉的後果是在巴夫龍的作用下呼吸肌的快速麻痹會帶來巨大痛苦,喬恩既然選擇了安樂死,就不會讓自己有痛苦地死去。

劉志偉看到這裏猛地松了一口氣。

喬恩需要有一個人協助他安樂死……不,喬恩當時拿到藥瓶的時候是當着護士的面将其丢進抽屜的,那個護士是喬恩的給藥人,她很可能幫助喬恩安樂死!

劉志偉猛地跳起來,一把拎起衣服就往外沖。房間裏正要關燈的陸易聽到了很響的關門下樓聲,不禁起身打開了房門:“Zeo?-”

劉志偉已經不見了。

-

夜風刮得很猛,劉志偉跑得更兇。他幾乎快要把自己的肺都跑出來了。晚上能攔到的出租車很少,劉志偉跑了兩個街區才攔到一輛出租車,一坐進車裏整個人都像從水裏撈起來似的。

“去醫院!快點、快點!”劉志偉上氣不接下氣。

司機以爲出了急事,一路猛踩油門,劉志偉到了地點甩下一張鈔票沒有要找錢就沖進了住院部。

這個點住院部走動的人也很少了,劉志偉一路狂奔驚動了很多人。喬恩已經熄燈而黑暗的病房近在眼前,劉志偉一個箭步沖上去,直接打開了門!

“喬恩!”

躺在床上的人仿佛被驚醒,身體都彈跳了一下。

劉志偉卻因爲這個彈動,狂跳的心髒瞬間“咚”地落了下來。

喬恩茫然空白又惱怒地看着門口的人影:“Zeo?你在這兒幹嘛?”

劉志偉身上的汗一層層湧出來,他手腳虛軟地走向喬恩,膝蓋一軟跪在了喬恩的床前。喬恩反應了好半天,神志才回籠,看向劉志偉皺眉說:“怎麽了?”

劉志偉狂喘的氣息漸漸平靜了下來,他裂開蒼白幹燥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說:“我……做噩夢了。”

喬恩翻了個白眼,很有被睡眠吵醒的沒好氣:“找陸易爸爸去,你來找我幹什麽?”

“我夢到你安樂死了。”劉志偉說。喬恩瞬間沉默了。

“我夢到有人往你身體裏注射東西,你很快就睡着了,而且身體變冷,變硬,無論我怎麽喊你,你都沒有再醒來,”劉志偉靜靜地說,“我把熊和海綿寶寶的圖冊都放在你的身上,你也沒有笑,我給你換了全套的粉色的床上用品,你都沒有動一下。”

喬恩緩緩地說:“我不喜歡海綿寶寶的圖冊。”

“你就像睡着了,”劉志偉的嗓音低啞,“看上去沒有痛苦,但是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喬恩和劉志偉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Zeo,”喬恩喚了劉志偉一聲,“我說過你的未來很大,會有無數人喜歡你,支持你。”

“沒有你,我根本不會有什麽未來。”劉志偉說。

喬恩忽然笑了一下。他說:“要Big Williams再給你一個big hug嗎?Little boy(小男孩)?”

“一個可能不夠,”劉志偉的話讓喬恩意外地楞了一下,“如果可能,我希望Big Williams今後的每年,每個月,都能給我一個big hug。”

喬恩沒有說話。

劉志偉的眼神在漆黑的夜裏亮得驚人。他從母親的眼裏看到過,也從另一個讓他難忘的人眼裏看到過。劉志偉是第三個擁有這樣的眼神的人。

喬恩說:“Zeo,我跟你之間隻有一份合同。”

“兩年的合同,”劉志偉說,“所以你就算每個月隻給我一個擁抱,也欠我二十四個擁抱。在還完之前,你都不能逃跑。”

劉志偉說得很堅定,不容拒絕,不容商量。他不像喬恩的普通朋友一樣對嚴肅地對喬恩說:我希望你慎重考慮;也不像喬恩的親人一樣傷心地說:不,喬恩,發生了什麽事;他隻是認真又任性地通知喬恩,喬恩欠了他東西。那甚至不是債務,而是擁抱。

喬恩看到劉志偉向他張開了手臂:“來吧,Big Williams,這個月的擁抱。”

他沒有等喬恩過來,就主動摟住了喬恩。他的體溫很高,把喬恩摟得很暖和。

也許是黑夜的緣故,一切的親密舉動都被黑暗渾然包裹,溫情像是一鍋暖水,浸透了他們。

“好吧,”喬恩沉默了很久之後,穿過他的肩頭看着外面的月亮,慢慢地說,“我不逃跑。”

劉志偉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他松開喬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來到窗邊的躺椅躺下。喬恩說:“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劉志偉說,“把你的熊借我一下。”

“不行,安迪是我的寶貝兒。”

爲什麽一個熊還有名字啊!“那把你的寶貝兒借我一下。”

“……你要幹嘛?”

“試試抱着熊睡覺有多舒服。”

“我拒絕。”喬恩義正言辭地說。

“爲什麽?”

“你一身汗臭。”

劉志偉:“……”爲了誰哦!

劉志偉第二天也沒有去看王墨的戲,許庭問他日程,他推說表哥今天要做手術。

“誰是你‘表哥’?”喬恩在他接電話的時候插嘴說。

劉志偉捂住話筒沖喬恩低吼:“你不是說你不會中文嗎!”

喬恩望了望天花闆。

“我以爲你的經紀人對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喬恩等劉志偉接完電話說。

“也沒有吧,我的家庭情況他還是不了解的,”劉志偉說,“不過不用擔心,我确實有個表哥。”

“通常這種時候你應該給我看照片了。”喬恩等了一會兒說。

劉志偉的笑容不自然了一下:“就一張,我找找。”

他翻了一會兒手機,找出了一張照片,往喬恩面前晃了一下。

喬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定了一會兒。照片裏是個跟劉志偉有六分相像的青年,顯然比劉志偉年長,用一隻手箍着劉志偉的脖子,對着鏡頭比了個大大的V。

照片的年代可能有點久遠了,是劉志偉用手機翻拍的相片。

“十幾年前的老照片……看不出來哪個是我吧。”劉志偉又虛虛地笑了一下。

“這個。”喬恩準确無誤地指着那個被摟着的,“很好認。”

劉志偉也沒在意,将手機收了回去,“很久不見了,他應該在另一個城市結婚了。”

喬恩感覺到了劉志偉并不想談論這個,于是也沒有繼續接話。

劉志偉一整天都呆在病房裏跟喬恩體驗住院生活。坐到下午他實在受不了了,站起來問喬恩:“老坐着腰不會疼嗎?”

“會。”喬恩輕描淡寫地說。

“你不運動一下嗎?”劉志偉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喬恩這身體根本不能運動。

喬恩翻了一頁陸易一早帶來的海綿寶寶的畫冊說:“沒人陪我運動。”

劉志偉:“……”怎麽總有一種小朋友鬧别扭的感覺。

“起來,我陪你,”劉志偉說,“不過你要教我怎麽做。”

劉志偉沒有做護工的經驗,也沒照顧過喬恩這樣的“殘疾人”,所以更加不知道殘疾人能做的運動有哪些。

喬恩很嫌棄地說:“這裏場地太小了。”

單人病房的确不會很大,不可能容納體育器材。

劉志偉撓了撓腦勺,說:“我查查看。”

喬恩見劉志偉拿出了手機,問道:“查什麽?”

“你能做的運動。”

喬恩張口就說:“手部的球類運動,遊泳,射擊……很多都行。”

劉志偉還沒搜索出來呢,聽見喬恩的話立刻擡起了頭:“這、這麽多啊?”

喬恩頗有點兒不耐煩:“我以前很喜歡運動。”接着他哼笑了一下,不帶表情地說:“不過這兒也不會允許我做那些活動。”

劉志偉突然來到喬恩面前,一把拽起喬恩說:“你今天沒有檢查。”

喬恩有點茫然:“……啊?”

“走吧,帶你去射箭,”劉志偉興高采烈地咧開了嘴,“中國禁|槍,所以沒有民間射擊場,但是有射箭館。我是老客戶。”

劉志偉抖開輪椅,推着喬恩,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一路小跑溜出了醫院。離開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劉志偉和喬恩都感覺到像被刑滿釋放一樣,恨不得唱起歌來。劉志偉攔了一輛車,飛快将喬恩塞進車裏,再将輪椅折疊起來放進後備箱,才坐到副駕駛座上,對司機說:“xx射箭館,建國路上的。”

劉志偉說完就回頭看了一眼喬恩。喬恩正面朝窗外看着大馬路上的一切。他開了窗,不算冷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天氣很好,因此他的頭發顔色也顯得更加淺亮。他的嘴角有點兒上揚,已不是昨晚毫無生存欲|望的那張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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