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姚廣孝的屍首上了香,朱棣移步到堂外,蹙眉,“沒人做法事?”</p>
一旁的于謙急忙道:“少師說一切從簡。”</p>
朱棣嗯了一聲,“按照高僧禮儀辦罷。”</p>
又對身邊的康甯道:“着人去通告各部門,少師駕鶴西遊,罷朝兩日。”</p>
沒有說薨。</p>
而是說駕鶴西遊,這個用詞很講究,說明在朱棣眼中,姚廣孝不是臣子,是高僧是朋友,甚至罷朝兩日,這待遇很高了。</p>
康甯急忙着人去宣聖旨。</p>
趁着溥洽尚未被帶來,朱棣看着披麻戴孝的姚繼,想了想,畢竟是朋友義子,自己怎麽着也該照顧下,問道:“少師在臨終前,可有交待?”</p>
姚繼這個人怎麽說呢?</p>
絕對是姚廣孝一生眼睛最瞎的時候看上的一個人——當年就因爲姚繼的字寫得好,其實這人的品行并不如他寫的字。</p>
爲了榮華富貴,當年果斷抛棄了母親和妹妹。</p>
此刻聽到朱棣這麽一問,知道陛下是在詢問姚廣孝的遺願,顧不得一旁于謙的擠眉弄眼,暗想着義父和陛下的感情如此之好,陛下怎麽着也會幫助義父實現遺願。</p>
于是低頭道:“義父因爲靖難之事被家人所不接納,所幸這些年來已經修複了關系,終究是血脈相連,所以義父臨終前,曾說懇請陛下厚恤家人。”</p>
厚恤家人?</p>
沒有的事,這種話姚廣孝根本不會說。</p>
而且姚廣孝也知道他的家人是什麽品行,兄弟和侄兒都沒讀過書,根本不可能入朝爲官,關鍵姚廣孝若想爲家人謀時代富貴,何須等臨終。</p>
随便他什麽時候提出,朱棣都會同意的。</p>
所以姚繼口中的厚恤家人,不過是想讓朱棣給他升官而已。</p>
所以姚繼這話一出來,一旁的于謙就在暗暗頓足,小家子氣了,你這話不說還好,陛下再怎麽着也不會虧待了你。</p>
畢竟姚廣孝沒有後人,你這個義子就算是他的後人了。</p>
可你這麽說……</p>
陛下會信才有鬼,反而顯出了你的品行。</p>
果然。</p>
朱棣一聽姚繼這麽說,臉有韫色,他豈能不了解姚廣孝,姚廣孝早已經抛卻了俗世的親情,曾經親口對朱棣說:“爲僧者,與家絕。”</p>
姚廣孝根本不會爲了一個養子來求自己。</p>
所以朱棣斷定姚繼在說謊。</p>
不過此刻在姚廣孝的靈堂前,朱棣也不好發怒,你把姚繼攆走了,誰來給老朋友守靈,但姚繼話都這麽說了,朱棣也不能裝聾作啞,畢竟要給老朋友這“遺願”一點面子,想了想,“尚寶司少卿空缺着,待你守孝後,去尚寶司罷。”</p>
姚繼謝恩。</p>
于謙暗暗搖頭,愚蠢,區區一個尚寶司少卿就把你打發了,你若是不這麽小氣,又讀過書,被少師教育多年,何至于去尚寶司,說不得便有可能進入六部甚至内閣。</p>
可惜了。</p>
同時又萬幸,幸虧你小家子氣,若是被你這品行的人進入朝堂中樞,非百姓之福。</p>
适時,薛祿滿頭大汗的帶着溥洽趕來。</p>
被關在诏獄十多年,溥洽已沒有和尚的影子,頭上已是長發,且全白,顯然這些年在诏獄的日子不好過——诏獄裏能好過才有鬼。</p>
也就楊榮這種硬氣的讀書人受得了。</p>
溥洽因爲牽扯到建文帝,所以在诏獄裏沒受到什麽刑罰——怕他死了,不過也瘦得不成人樣子,畢竟夥食和環境實在太差。</p>
在诏獄裏能過得惬意的,數來數去,自诏獄成立以來,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黃觀,進了诏獄當了一回大爺,還有一個則是黃昏,進了兩次诏獄,都是去當大爺的。</p>
朱棣揮揮手,示意康甯留下,其餘人都退下。</p>
待人退下之後,朱棣看向溥洽,“少師在臨終之前,說可憐溥洽,少師既然提到你了,朕也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朕現在就問你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允炆在何處?”</p>
溥洽搖頭,“罪臣真不知曉。”</p>
朱棣沉默了一陣。</p>
他明白姚廣孝的意思,如今天下歸心,建文帝已經沒有卷土重來的土壤,不管建文帝在哪裏,生死與否,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p>
那麽這個溥洽也沒有繼續關着的必要了。</p>
可憐溥洽?</p>
姚廣孝終究是還是對高僧有着慈悲之心。</p>
他是在通過張定邊的口,請求自己放了溥洽,這才是他真正的臨終遺願。</p>
罷了。</p>
朱棣道:“既然你不知道,少師又爲你說情,今日起,朕還你自由,是在京畿擇一廟宇,還是去京畿之外,你自行選擇罷。”</p>
幸福來的太突然。</p>
十五年了,終于得見天日了麽,溥洽在原地怔怔發呆了許久,甚至忘記了謝恩,等他反應過來,朱棣已經離開建初寺回宮了。</p>
溥洽踉跄着走到内堂,跪倒在姚廣孝屍首前,痛哭流涕,“吾餘生,少師所賜也,再生之恩,猶父母,請許我爲你送最後一程。”</p>
溥洽也是高僧,于是留在建初寺爲姚廣孝做法事。</p>
另一邊,朱棣回到乾清殿,路上顯然就已經想好了,很快頒發聖旨:追贈姚廣孝爲推誠輔國協謀宣力文臣、特進榮祿大夫、上柱國、榮國公。</p>
這個追贈就非常有誠意了。</p>
其實以姚廣孝的功德,别說追贈,在世的時候都能獲得這些殊榮,可惜姚廣孝不要,所以頒發聖旨後,朱棣仰天歎了口氣,“少師,這一次你推辭不了罷。”</p>
話落,眼角也有淚水滾落。</p>
有什麽用呢。</p>
你終究還是走了啊。</p>
帝王不柔情,朱棣很快收斂心神,對康甯道:“關于少師的谥号,朕要親自想幾日,再給他賜谥号,不過神道碑,朕現在就可以爲他親自書寫,另外……”</p>
朱棣想了想,“沒有了,去建初寺宣旨罷。”</p>
因爲皇後來了。</p>
殿外的内侍尖銳着聲音喊了聲娘娘駕到,不需要等人通報,徐皇後徑直走了進來,康甯懂事的帶着所有人退出乾清殿。</p>
徐皇後走到丈夫身邊,溫柔的挽着丈夫的胳膊,“少師八十有三,喜喪,陛下不要憂傷了,聽說少師昨日還和陛下一起把酒高歌,想來走得沒什麽痛苦。”</p>
朱棣嗯了一聲,鼻頭有些酸。</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