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孝似乎已經料到朱棣大概率會料到此事，聞言沒有絲毫猶豫，直接說道：“此事揭開了說，如果是黃昏豢養的，意在謀反，沒必要現在露出來，如果是太孫殿下豢養的私軍，又說不過去，畢竟太子殿下和太孫殿下現在地位穩固，沒必要多此一舉，讓某些有心人抓住把柄，反而成了緻命弱點，所以微臣以爲，風言風語，那就僅僅是風言風語。不過雖說謠言止于智者，陛下乃聖人，但聖人亦是人，陛下念舔犢之情，所以才會傷感，可陛下越是傷感，不越證明了一件事？”</p>
朱棣問道：“證明了什麽事？”</p>
姚廣孝先微微笑道：“敢問陛下，你是因爲黃昏豢養漠北勇士，還是因爲太孫殿下豢養私軍而傷感恚怒，搞清楚這一點，事情就可迎刃而解。”</p>
朱棣想了想，沒吱聲。</p>
這話不能說，若是傳到朝野，對太孫的影響極其不好，就目前來說，朱棣沒有廢太孫也沒有廢太子的想法，哪怕漠北的蚍蜉義從是朱瞻基豢養的私軍，朱棣也要親自問過這個孫兒。</p>
如果是真的。</p>
那該廢就廢。</p>
畢竟這事觸及到了底線。</p>
姚廣孝卻懂了，道：“越是傷感，越想說明陛下有多麽的喜歡太孫殿下，愛之深責之切，也從而證明太孫殿下有多優秀，那麽問題就很好解決了，不妨拭目以待，如果漠北的蚍蜉義從隻是做做樣子，并沒有去真正沖鋒陷陣，那麽說明此事有貓膩，如果蚍蜉義從真的舍生忘死打穿了金帳汗國，并且進逼沙哈魯，那麽說明不管這蚍蜉義從是誰的，都是好事。”</p>
頓了一下，“當然，不管這批蚍蜉義從是誰的，都是沒經過陛下許可的私軍，待戰事結束，大概也就知道真相了，金帳汗國的戰場上，這批蚍蜉義從聽誰的軍令，一目了然，到時候不管勝負，陛下都應該對其問責，該怎麽罰就怎麽罰，不可姑息。”</p>
朱棣陷入沉思。</p>
許久才道：“之前你說過你一句話我很在意，你說黃昏的追求，大概是大明之外的皇權，我倒是忽然覺得，這批蚍蜉義從應該還是黃昏的，目的就是爲了他在大明之外的皇權，畢竟不依靠軍事，他不可能成爲域外之王的。”</p>
姚廣孝沉默了一陣，“那麽，陛下你能容許黃昏這麽做嗎？”</p>
朱棣想了想，“如果是近鄰，則是遠憂。”</p>
姚廣孝點點頭，“黃昏此人有遠見，他應該知道事情到了如今，已經沒有回旋餘地，但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去打金帳汗國，這裏面他到底怎麽想的，沒人知道，也許等戰事結束，我們才會知曉，不過老臣大概是看不到的了。”</p>
朱棣黯然。</p>
姚廣孝繼續道：“而且現在箭在弦上，不打不行了，要不然會讓其他邦國笑話，說咱們大明雷聲大雨點小，同時也可能影響朝鮮的請歸。”</p>
朱棣遲疑着道：“可不知道黃昏的目的，我确實有些寝卧難安。”</p>
姚廣孝哈哈一笑，“地球儀上顯示的陸地，那麽大啊。”</p>
世界這麽大，容不下你朱棣和他黃昏？</p>
朱棣還是有些難以釋懷。</p>
姚廣孝知道一時無法說服朱棣，這事解鈴還須系鈴人，能讓朱棣釋懷的隻有黃昏和朱瞻基的親口解釋，也便不去說了。</p>
反正姚廣孝相信，朱棣不會輕易殺黃昏。</p>
更不會殺朱瞻基。</p>
此時恰好有人來報，說于謙求見。</p>
朱棣也便不再說什麽，起身，“朕還有些事，需要回下乾清殿，你們兩師生好好叙舊罷。”</p>
姚廣孝也起身，對朱棣的背影行了一禮，說道：“陛下，二殿下還在北城，将要随軍監軍呢，太子也坐鎮北固城，你無須過于擔心。”</p>
朱棣腳步停滞了一刹。</p>
他知道姚廣孝是在提醒自己，北固城那邊的風言風語，很可能是老二搞的鬼，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批蚍蜉義從的出現。</p>
……</p>
……</p>
永樂十六年，大明的黑衣宰相，一個面相兇惡但卻是佛家高人的老和尚，在大明的建初寺，在這個普通傍晚，走完了他最後的一天。</p>
宮禁關閉前，朱棣得到了消息。</p>
得知姚廣孝逝世的那一刻，從建初寺回來就一直呆在乾清殿的朱棣沉默了很久，才對康甯說道：“去給徐皇後說，朕今夜不去坤甯宮了。”</p>
康甯立即着人去通知徐皇後。</p>
朱棣又道：“都下去吧，今夜沒朕的旨意，誰也不許進來。”</p>
康甯隻得帶着所有人離開。</p>
卻被朱棣喊了回來，“去給朕拿點酒來。”</p>
這一夜，朱棣喝了個酩酊大醉。</p>
盡管他知道，姚廣孝是正常老死，畢竟八十三歲的老人了，之前還在中南半島待過許久，培養了劉甯然和于謙，但對于朋友的逝世，朱棣還是很傷感。</p>
說起來，如今貴爲天子，他的朋友還有誰？</p>
隻有姚廣孝了。</p>
可是如今姚廣孝也走了，朱棣不知道今後還能說誰說一些不能說的事情。</p>
而建初寺那邊，于謙作爲學生，和姚繼一起忙碌奔走，爲姚廣孝的後事忙碌，老和尚張定邊反而很淡定，在姚廣孝的屍首前誦經到天明。</p>
直到等來了宿醉的朱棣。</p>
朱棣站在姚廣孝屍首面前，看着昨日還臉色紅潤的老友，此刻已經是一具雪白的屍首，忍不住悲從中來，問一旁的張定邊，“少師走之前，可說了什麽？”</p>
張定邊低誦佛語，擡頭道：“少師走之前，閑聊間，很突兀的說了一個名字。”</p>
朱棣哦了一聲，“誰？”</p>
張定邊道：“可憐溥洽。”</p>
朱棣面色動了動，眼神有些恍惚，差點沒想起這個人來，回首對康甯道：“去，去錦衣衛找薛祿，讓他将溥洽帶過來。”</p>
溥洽，京畿名僧。</p>
靖難之前，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p>
靖難之後，奉天殿一場大火，建文帝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北鎮撫司從溥洽口中沒有得到想要的消息，于是這位僧人就被關在了诏獄之中。</p>
這一關就是十五年。</p>
朱棣是真沒想到，姚廣孝在逝世之前，竟然說起了這個人，他在暗示自己什麽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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