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清在外面打聽妙玉的情況,卻不知道,此時面前寺院的後堂,正有兩名女子在品茶論道呢。
這二女,一位年紀略小,身上卻有與其年齡不相符的雅淡之意。身穿普通女子襦裙, 頭上紮着髻兒,雖在寺院深處,卻顯然不是出家之人。
另一位更顯獨特。觀之,似尼而非尼,似道卻非道。
說她是尼,卻不穿缁衣穿道衣, 且一頭青絲瀉下, 直垂于腰間。說其爲道,卻與寺院爲家,與女尼爲伴。
年紀雖比前者稍大,看去也不過二八之歲,眼神恬淡,皮膚白皙細膩而富有光澤。手提一紫砂鎏金小茶壺,專注于茶道,氣質美如宜室之蘭。
“謝謝妙玉姐姐。”
看着女子将沏好的茶放在自己面前,襦裙少女輕輕道了聲謝,端起來,細細嘗了一口,眼神一亮,然後問道:“莫非這就是姐姐說的,用梅花上的雪水沖出來的茶麽?”
女子不言,一會方道:“可惜我白給了你這麽多次茶吃了,這哪裏能是雪水?這就是我去年從草尖上采下來的露珠,得了一小罐子。上次我還給你吃過一次,你竟完全忘了不成?
至于那梅花上的雪,如今還埋在地下積沉呢。偏生今年的雪不如去年的好, 我也不想弄那不好的來。所以,今年是不得用雪水煮茶了。”
襦裙少女不爲女子的态度所動,反問道:“那姐姐準備何時開了來?我至上次聽了姐姐的話之後,就對那積沉臘雪所沖出來的茶起了心思。今年也試着取了一些,卻覺得不大好。如今聽姐姐這麽一說,想來我做不到的了,回去還是棄了吧。
隻是,不知姐姐的何時開來品嘗?”
女子道:“在開時而開。”
襦裙女子無法,隻得暫歇了想法。
“小姐,外面慧如方才進來說,有人要進來上香。”一個丫鬟走進來道。
“可對了我的題?”
“對了。”
“是什麽人?”
“是一位小姐。”
“如此,說來聽聽。”
一聽是位姑娘對得,女子方問題對。原來,她今日會友,已經打定主意,若是男子,一律不得進來。
“對的是小姐的第一聯,‘流水無弦萬古琴’。”
“流水無弦萬古琴”女子喃喃念了一句,然後古井不波的眼神放了開來,暗道不知是什麽人,竟能對出自己的心意來.
她這一聯,原本不算太難,她出了來也不是爲了難住何人,隻是爲了尋找“有緣人”罷了。反正,是不是有緣人決定權在她。
襦裙少女也道:“姐姐的聯我也看了,意境極深極妙,難得她竟能從這一點上對來,能如此解了姐姐的心意,也不知是何等樣的人。”
女子心下贊同,面色不顯,道:“不如,我帶你去見見她如何?”
“好。”
“這麽說,她家現在已經完全破落了?”
“可不正是,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家就突然敗落了,其後其父母也雙雙西去,真是太可憐了
不過,聽說她父母臨走前倒是給她留下不菲的家産,悉數給她送到了蟠香寺。
隻是,她卻說錢财不過外物,留之何用?于是竟然協同她師父商議,不但将整個蟠香寺重新翻新一遍,還在後面重新起了一座寺院,就是我們現在站的這座”
外面,賈清終于在這個路人甲的虛心指點之下,将妙玉的身世了解了個差不多了。
确實是大家小姐出身,祖上亦是名門,父親也曾經是男直隸高官,隻是後面被削職……
按理,若不是單純的靠科舉起家,然後一代而終的家族,就算一時敗了,也應該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如何她們家就一敗塗地了呢?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今日既然到了這裏,還得找個機會見一見這個位列十二钗正冊,而且排名相當靠前的小尼姑……
說起來,十二钗正冊,除了尚未臨世的侄女兒巧姐,就隻有這個妙玉未見過了(元春也是看到過的,隻是對方不知道他罷了)。
“諸位施主請吧。”
方才進去的尼姑去而複返,對着賈清等人道。
“告辭了……”賈清對那婆媳兩人拱手道,然後帶着黛玉三女進殿。
果然,這間大殿與一般殿宇不同。
寬敞、明亮、堂皇。
比之賈家宗祠的正殿也是不遑多讓。隻是賈家宗祠裏面供奉的是宗族牌位,這裏,供的是觀音菩薩的金身像!
賈清親自點了一炷香,交于黛玉。黛玉接過,上前插進香爐子裏面,然後退回來,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小小人兒拜起佛來還有模有樣的。
賈清沒有拜佛的習慣,見黛玉在許願,就四下看了起來。
佛門殿宇原該講究清淨肅穆的,可是這裏,卻總能給人一種富貴之感。賈清能看出來,這裏面的陳設,大都價值不菲。而且他還赫然發現,高大的觀音菩薩手中所持的那支玉淨瓶,居然是上等的雨過天青汝瓷。
這等珍稀玩意兒,就連甯國府内,也隻有那麽兩三件,件件價值不菲!
卻被這麽擺在這裏,也不怕遭賊麽?
果然,這妙玉還真的是個富婆.也由此可見,他爹娘根本就沒打算讓她潛心向佛。本來清修就不易堅守,她爹媽倒好,不但讓丫鬟婆子伺候着,還弄這些外物來時時幹擾她的修行。
看着滿殿的青燈,再對比大觀園中朱樓春色,這也難怪,人家妙玉小美女六根難淨了.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将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想着“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一個絕代佳人孤寂悲哀的短暫一生,賈清不禁輕歎道。
卻沒想到,他這短短的一歎,卻使得剛從偏殿走出來的女子心中一震.
此女子,自然就是妙玉。在她身後的襦裙女孩,是一個租住在蟠香寺的一個平民家的女兒。
妙玉原本是想出來見一見對出“流水無弦萬古琴”的黛玉的,隻是剛一走出來,就看見殿内居然是一個青年公子(她眼力不行),一驚。隻是既然都出來了,再避開豈不是違了出家人坦然的心性?
正駐足遲疑之間,卻突然聽見賈清的那一句歎息。
這,不正是她的人生寫照麽?
他是說的她麽?
妙玉陷入沉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