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灼灼明珠二

家裏的小魔王走了,對張家說一不二的張老天師來說是件傷感的事,以至于一連好幾日坐在院子裏長籲短歎。不過對于家裏的大多數人,尤其是孩子們倒是松了一口氣。

半大的孩子對這世間的認知還停留在一知半解的境地,卻也知道動口不動手是君子風度,可不動手是風度,打不過就是能力問題了。打不過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子,說出去簡直太丢人了。

對于外面的世界,這些孩子還停留在長安城天師道附近或者回園裏的玩鬧有趣上,隻覺得定然是十分精彩,私底下是十分羨慕的,不過也僅此而已。

那小魔王自從出遠門之後,一年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或許是因爲常年見不到人影,也或許是随着年歲漸長,家裏的孩子們對難得回家一回的張大小姐變得無比客氣了起來。

而張大小姐似乎也收斂了不少脾氣,看起來沉靜乖巧,落落大方,雖然不知道爲什麽讓人愈發害怕。

日子就這麽不鹹不淡的過着,家裏也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當然,沒有她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張家,張明珠大小姐的名字是時常被人提起的。

随着少女初初長成,那種客氣疏離在張家愈發常見,就連張大老爺都有些害怕這個看起來沉靜乖巧的女兒,隻敢抱着才牙牙學語的兒子笑呵呵的做個“慈父”。

聽說張家的陰陽秘術她已經學的差不多了,又聽說張大小姐的陰陽術甚至已經不遜于張老天師了,若不是因着年歲閱曆太小難以服衆,張老天師不止一次當着人的面說過“此能可堪大天師之位”。

随着距離的疏遠,這位“張家大小姐”越發的活在“傳說”之中,長安城中的頂級權貴門閥背後當家做主的都在打聽這位“張家明珠”的事。

走出去,張大老爺有了新的名字,叫“明珠兒他爹”。每一回,張家明珠兒回來,張家上下跑前跑後的像祖宗一樣供着她。

“我這是養了個女兒啊,不是養了個祖宗!”張大老爺翻着白眼道,“這到底怎麽了,我連抱一抱自家女兒都不敢!”

“你就知足吧!”張五爺笑着打趣道,“不知多少人背後羨慕你呢!不過爹說了,明珠兒是大家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

父憑女貴的春秋大夢做了十幾年也該醒了。

“生來就不一樣。”張五爺啧了兩聲,“明珠兒他爹。”

對于這樣一個女兒,他委實難以親近,張大老爺心中有股難言的滋味。

……

……

心裏不是滋味的不止張大老爺,還有他們口中的明珠兒。

“他們都怕我!”女孩子手裏的樹杈一扔,不滿道,“不要以爲我看不出來,上一回回去的時候那副樣子,怕我吃人嗎?”

小小年紀這洞悉人性的本事……啧啧。廟遠先生喝了口酒,輕笑着搖了搖頭:“都怕你總比都欺負你強啊!我就被人欺負……”

“誰欺負你啊?”女孩子皺了皺眉,盯着他問道。

廟遠先生看着她這副難得認真的樣子,不知怎麽的,心裏的話脫口而出:“你是要幫我出頭嗎?”

“想得美!”

果然可愛什麽的隻是錯覺,廟遠先生背過身去,不再看她:就這丫頭可惡的很。

“連我這樣的小孩都要欺負,你這樣的人誰來欺負你?”她哼着,一臉不信的樣子。

“誰?”廟遠先生冷笑,“天光大師啊!還有你祖父啊!”

“你要騙人也要尋個好點的說辭,天光大師和我祖父都是好人,怎麽會欺負你?”女孩子自然不信,“說謊話也扯個讓人信得過的話!”

“你懂什麽?”廟遠先生提起手中的酒壺一飲而盡,“就是這種好人欺負人起來最狠!”

“他們打你了還是罵你了?”

“都沒有。欺負人可不一定要用打和罵的,有時候聲淚俱下、可憐兮兮的欺負人才是最狠的。”廟遠先生說罷白了她一眼,見女孩子小臉皺在一起,一副難以理解的樣子,不由笑了,眼神有些茫然,“不說麽你要問個清楚,說了你又聽不懂,啧……”

有才華不得施展,難以大展抱負,天光大師和張老天師這樣的好人,勸他不要幹擾“天下時局”,引來“生靈塗炭”,他怎麽能不同意?更何況對于他這種來自于異世的人,真正一出手,如蝴蝶效應那樣,很有可能他這個異世的人也會消失在這個世上。

這種痛苦真是多少杯千金玉釀都解不了的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話說的一點沒錯。

“我會懂的。”女孩子抿了抿唇,道。

“你以爲什麽都懂是一件好事?”廟遠先生擡頭看了她一眼,見女孩子一臉倔強的樣子,不由失笑,“這種事你還是不要懂的好。”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你這輩子應該也不會懂這些。”

對于這位出生高貴天賦過人的張大小姐,憋屈憤怒這種情緒她一輩子也不會有吧!就如她的名字一樣,這個女孩子不管什麽時候出現都是驕傲自信耀眼灼灼的。

“真像個小太陽一眼。”廟遠先生兀自搖了搖頭,一回頭卻見女孩子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果然愁怨這種東西,在這孩子身上就沒見到過。

因爲張大小姐是個不懂就問的“好孩子”,廟遠先生的解釋她聽不懂,那麽自然的,在這實際寺裏,她便準備就近去找天光大師問個明白。

風雨悄然而至,張大小姐皺着眉站在檐下看天地之間拉起一片雨幕。等了一兩盞茶的時間,雨還沒有停,倒是廟遠先生打着酒嗝過來了。

他手裏拿着一柄竹傘向她看了一眼,然後飛快的撐起竹傘步入雨簾:“我的傘可不給你撐!”

這不識愁滋味的丫頭,她祖父讓他郁悶難抒,别的事上也欺負不了這孩子,這種小事上還是可以的。

“真是不要臉!”女孩子全然不知道傷心爲何物,隻是抱着雙臂站在檐下瞪他:“不要臉!”

不要臉就不要臉,廟遠先生小跑着走了。

他這一跑,雨下的更大了,風卷起雨幕,天地間的雨幕如塵煙一般散開,一柄傘出現在了塵煙裏。

咦?女孩子睜大眼睛有些驚訝:廟遠先生什麽時候良心發現居然回來了?

可惜,她多想了,以欺負小孩子爲樂的廟遠先生可不會良心發現跑回來,出現在雨幕中的身影比起廟遠先生要高大挺拔不少。

那人一身寬大的白袍,步履從容,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

下雨天穿白袍?女孩子小惡魔的性子一瞬間升了起來,目光落到了他的腳踝處,卻見那白袍周身仿佛隔了一層看不到的屏障一般,不沾半點雨星。

這個人好像與這一片如塵煙般散開的雨幕格格不入一般。

如果那把傘沒有在此時傾斜過去,微微擡起,她大概要覺得這個人比她還會裝模作樣了。可世間的事就是這麽巧,傘面突然上擡了幾寸,一張令她驚豔到一瞬間心悸的臉就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一句話一下子沖進了她腦海中。自诩也是見多識廣,在金陵風月地裏也見了不少生的俊秀男兒的張大小姐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見一個人生出這麽大的沖擊力,一瞬間覺得就連他夾雜着不少白發,實在稱不上墨發如緞的頭發都如此适合他。

她本能的想開口喊一聲,卻第一次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這個人目不斜視的走近她,然後走到她跟前轉了個彎,折身走到前面的檐下,收了傘。風乍時吹起,雨幕飄入檐下,讓眼前的景一下子朦胧了起來,氤氲朦胧中,她隐隐約約看到那個人往這裏看了一眼,

隔着雨霧相視一眼不過瞬間,卻恍如許久。

等到雨霧散去,卻隻看到了倒放在檐下的雨傘,他人已經走了。

所以,這把傘是留給她的嗎?“聰明”的張大小姐得出了這個認知很是高興,走過去拿起了這把傘。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什麽叫愛屋及烏,隻是平生第一回覺得一件事物如此的讨她喜歡,便轉了轉手裏的傘,準備将這把傘改一改,改成一件趁手的兵器,可以時常帶在身邊。

張大小姐高高興興的撐着傘回去了,至于找天光大師這件事也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喜悅的沖的忘去了。回到住處正看到廟遠先生詫異的張大嘴巴看着她:“你的傘……”

女孩子冷哼了一聲,對上這張早已“相看兩厭”的臉,記起他方才的舉動,再想起剛剛那個如谪仙一般的人,尤其人還這麽“懂事體貼”,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有人送我的。”她喜滋滋的收了傘,将傘收了起來,轉頭問他:“你知道這寺裏什麽時候多了個這麽好看的人嗎?”

“誰啊?”廟遠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道,“一群光頭能比得上我?”

“他不是光頭……”女孩子說道。

“那也快了。”廟遠先生又猛灌了一口酒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和尚廟?不是光頭也快變光頭了,能好看到哪兒去?”

“他就是光頭定然也好看。”女孩子認真的想了想,臉上平生第一回出現了名爲“羞怯”的情緒,“他還送了我一把傘……”

廟遠先生卻一臉見了鬼的模樣,手指指向她:“你……你……是不是中邪了?”

“沒有啊!”女孩子說道,“就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個人……”

“就知道看臉,繡花枕頭肚子裏全是草包。”廟遠先生“呸”了一聲,道,“要有内涵,像我這樣的,懂嗎?”

“說的好像你有那玩意兒似的?”女孩子翻了個白眼。

這副熟悉的樣子又回來了,廟遠先生松了口氣:方才她那個羞怯的樣子快吓死他了。

“對了,他的頭發裏頭夾了不少白發……”

“我勒個去!”廟遠先生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麽似的,罵了一句髒話,“我說呢,哪個人那麽倒黴讓你看上了,原來是他呀,那還真不是和尚!”

“那是誰?”意識到有那個人的消息,女孩子眼睛一亮,連忙朝他看了過來。

“裴宗之,就是天光大師那個弟子,之前就是因爲他,所以天光大師不肯教你國祚,還記得嗎?”廟遠先生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你之前可讨厭他了……”

“原來是他啊!”女孩子認真的想了想,道,“那算了不計較了,反正以後也是一家人……”

“誰跟你是一家人?”廟遠先生嗤笑,對上女孩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驚奇不已,“你怎麽做到什麽時候都那麽自信的?”

“祖父說了,長安城裏哪家的公子我都可以随便挑的。”女孩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看上他了,就挑他不行嗎?”

“眼光倒是不錯!”廟遠先生打量了她一眼,“那你争取把人弄過來,氣死天光大師那老和尚!養了那麽久的白菜被我養的豬拱了……”

“你才是豬!”女孩子一腳踢了過來。

原本以爲這次那倒黴催的姓裴的小子要遭殃了,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看到幾個小和尚在樹叢裏翻來翻去好像在找什麽東西一般。

廟遠先生驚訝,上前問他們:“小光頭,你們在幹什麽呢?”

被叫了句“小光頭”的小和尚們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的說道:“裴師叔昨日來寺裏,傘被人偷了,今早走的時候,很是生氣!”

我去……就知道這小混蛋不幹好事,還送的傘……明明是偷來的。若是換了個性别……真是有做登徒子的天賦。

廟遠先生青着一張臉回去了,而後一腳踹開小混蛋的屋門。

那小混蛋一早起來了,見過她易容,知道她有一手的好的妝術,但認真在臉上以“好看”爲目的的點妝還是頭一回。其實這小混蛋長的很好看,耀眼灼灼的這個人皮相也十分耀眼,就是性子委實太可惡了。難得點妝一下,更是亮眼,走出去倒是能騙到不少“純良”少年。

“你幹嘛呢?”廟遠先生愣了一愣,問她。

女孩子很認真的說道:“見裴宗之去啊,謝他送傘……”

說到傘倒是讓他想起來了,廟遠先生當下便出手指着她鼻子罵道:“還送傘!分明是偷的,大早上的,那些小光頭們在找他們裴師叔昨日丢的傘呢,聽說他們裴師叔還很是生氣……”

“哼!”女孩子闆着臉,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明明是送我的還不承認!給我等着!”

瞧瞧這副嚣張的樣子,跟強搶良家婦女的惡霸有什麽區别?廟遠先生樂了,朝她豎了豎拇指:“記着你今日說的話,定要把天光家裏那顆白菜搶來!”

他當時也不曾想到這一句話居然在多年以後成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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