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處的守軍站在城牆頭打了個哈欠,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皲裂的土地出神。
這樣幹旱到皲裂的土地若放在長安城怕是早就引起民亂了,但在這邊境,百姓卻是習以爲常,邊關的氣候比不得中原内陸那般宜人,這樣惡劣的天氣,不管是百姓還是守軍早已習慣了。
天地的盡頭出現了一人一騎,守軍眯了眯眼,将腰間懸挂的号角拿到手邊,目送着這一騎向這邊奔來,馬蹄踩在幹裂的土地上,濺起滿地的塵煙。何爲風塵仆仆,眼前這一騎就做了最好的诠釋。
那一騎眨眼之間已至城下,認出這是他們這邊的傳訊兵,守軍站在城牆頭俯身望去,揚聲問道:“何事?”
“那個在我大楚爲質的質子成了新任的匈奴單于!”傳訊兵滿是沙塵的臉上還能看到幹涸的血迹,他雖因是漢人,躲過了這一劫,但兵荒馬亂的,顯然躲得也分外不易。
自那個智牙師回歸匈奴之後發生過幾次兵亂,他幾個兄弟死的死,傷的傷,不,沒有傷的,那看起來文绉绉相貌又出色的質子下手卻是與外表截然不同的狠戾,手上絕不留下活口。昨晚政變是他殺光了自己的兄弟之後正式對自己的父親匈奴單于下了手。
守軍已走下城頭,将傳訊兵帶去見了此時守着邊關的邵老将軍。
“那個智牙師隻帶了兩千人就殺光了那個老單于身邊近萬的人馬……”
邵老将軍聽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黃少将軍還不曾被派去打陳善時就曾言這個智牙師絕非善類,如今看來,他哪是絕非善類,分明是個大敵。
“此人是個狠角色!”邵老将軍歎道,“隻可惜如今邊關兵力不足,否則倒是個好機會!”趁他虛要他命啊!
陳善起兵,以至于邊關被調走了不少人馬,先時匈奴内亂,邵老将軍心中還算大定,但沒想到智牙師平定内亂的速度遠比他想的要快得多。短時間内想要再掀内亂是不可能的了。智牙師顯然意識到了内亂的問題,或許是大楚陳善起兵給他的啓發,他一個也沒留,匈奴也講究血統,此時但凡沾上一星半點血統的都被他殺了個精光。如今倒算是高枕無憂了。
“以前智牙師就是個狠角色,但遠沒有如現在這般果決迅速,曾經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出手總有所顧念,如今去了一趟長安,倒變得越發狠戾起來了。”邵老将軍思及此事便一陣頭疼,“我們這裏定要守住了。”
此地離匈奴人馬駐紮之地隻有四十裏,而另一邊,二十裏開外就有一城的百姓,這是匈奴前往中原的重要關卡,一旦讓他們入關,後果将難以預料。
至于所謂的先前簽訂的停戰協議,邵老将軍還沒有蠢到覺得一紙協議能代表什麽的,戰場之上能代表一切的唯有實力。智牙師此人比起老單于更難對付。
“我們這裏還有多少人馬?”邵老将軍問道。
軍中定謀的文士算了算,道:“大約三萬餘人。”
邵老将軍兩條花白的眉微微顫抖,洩露了他此時内心真實的心情:人數倒是不少,看着似乎兵強馬壯,便是匈奴真有意攻入,也能抵擋一陣,但他心裏清楚,此時留在這裏的多是些老弱的兵力,年輕的将士已跟着黃少将軍入中原腹地與陳善作戰去了。
“難說的很,沒準什麽時候他便會率兵攻入。”邵老将軍幾十年的經驗讓他迅速做出了判斷。
四十裏開外是匈奴人駐紮之地,再往前三十裏便是匈奴王庭,匈奴最精英的大軍就在那裏,而他此時除卻這三萬老弱之兵,卻什麽也沒有了。
陳善與黃少将軍兩位将星相争,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對了,将軍。”那趕回來的傳訊兵道,“還有一事,就是新任單于智牙師并沒有歸還我大楚的晉王李利。”
女帝陛下還有一個兄弟活在世上,那就是在匈奴王庭爲質的晉王李利,本來被派遣而來爲質便已做好了殒命的打算,這一點邵老将軍清楚的很,更何況如今的女帝與李利這個兄弟也沒什麽大感情。這件事他清楚,曾在長安爲質的智牙師應該更清楚,卻爲何不肯歸還這個沒什麽用處的晉王李利?邵老将軍有些不解。
一陣狂風呼嘯而來,熱浪帶起煙塵滾滾,讓人的心頭愈發煩躁,邵老将軍長歎了一聲,道:“修書一封急送長安,将消息傳給陛下吧!”
内亂未除,外憂将至。
……
這座營帳不大,其内布置卻雅緻清幽,混不似邊關塞外的雄厚,而處處透漏着漢人的雅緻。
精緻的卻也不過這些外物而已,此時營帳内的幾個人卻是坐立不安,其中尤以坐在主位上的年輕男子最甚。
昨晚外頭的呼喝、尖嘯、慘叫還有那兵刃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以及營帳外濺上的血迹都昭示了昨晚政變的殘酷,他們蒙着頭藏在被子裏卻依然無法隔絕外頭的厮殺聲。
除了早上來人将傳訊兵帶走之後,他們便再也沒有見到旁人,隻除了守在營賬外,手執利刃的匈奴武士站在門口,隔絕他們的出入。
人早已餓的饑腸辘辘了,桌上的茶壺裏也滴水不剩了,不過比起身理上的煎熬,更讓人耐不住的是心理上的煎熬。他對這匈奴誰當皇帝,不,單于沒有興趣,他隻關心自己的處境。
雖然人在此處爲質,卻不妨礙他知曉大楚的一舉一動,譬如父皇駕崩,譬如最後居然是安樂這個野丫頭登基了,他的兩個兄弟盡數死了。李利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麽,畢竟相隔太遠,但他卻覺得這個應該不會是什麽“巧合”,安樂那野丫頭不是善茬。
那時,匈奴沒有将他遣回中原,他當真是松了一口氣,真回去的話,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可經曆了昨晚那一場,匈奴此時的單于還會不會是原來那個他都不知道,是以對自己的處境越發擔憂了起來。
這一等一直等到了午時,一隻腳踏了進來,踩在帳内的紅色軟毯之上,落下一個暗色的腳印,空氣中随即多了股微妙的味道。
是血腥味。
李利本能的向後縮了縮身子,将人緊緊的貼在椅背上,看着帶着熱浪入内的人。
進來的人身着一身素白的漢人衣袍,五官也與漢人類似,生的很是好看,若是不知道的人,怕是會将他認作一個實打實的漢人。可李利知道他不是。這是曾經與他互爲質子的匈奴左賢王智牙師。
“呀!忘了換鞋了。”智牙師笑着搖了搖頭,看着絨毯上那個血印子口中向他道了聲歉,道,“一會兒給殿下換條毯子。”
“多……多謝左賢王。”李利覺得喉中幹幹的,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意,瑟縮的看着他。
那跟在智牙師身邊的手下當即一聲冷哼,道:“什麽左賢王?這是我們單于陛下!”
單于?李利吓的臉色一白,當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而後慌亂中也顧不得推倒了茶幾,連滾帶爬的爬到了智牙師的腳下不住叩頭:“單于恕罪、李利……李利無知,這是李利的錯!”
“你起來。”智牙師臉上笑意不減,伸手将李利扶了起來,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不是你的錯,我穿了你們漢人的衣裳,并未着禮袍,你認不出來也不怪你!是我的錯。”
“單于便是單于,豈會因未着禮袍就不是單于了?”李利顫着身子在智牙師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帶着讨好谄媚,“您想穿什麽便穿什麽,禮袍什麽的,您說是才是,您說不是就不是!”
“哈哈哈哈!”一襲話取悅了智牙師,令他“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拍着他的肩膀,一邊連連點頭,直道,“晉王殿下果真是個人才,說的好啊!是什麽袍子也要本單于說了是才是!我便愛穿你們漢人的這一身衣裳,真是好看!還有你們漢人的山水美景、你們漢人的詩書禮樂,都叫我甚是欽佩啊!”
李利忙道“不敢”,口中直道:“詩書禮樂哪比得上單于這般文采!”
這副沒了骨頭谄媚樣,讓帳中幾個文士看的直皺眉,卻不好說什麽,隻低下頭平複自己内心不齒的情緒。
“晉王真是謙虛了!”智牙師拍了拍李利的肩膀道,“我與你一見如故,需長你幾歲,不如你我就以兄弟相稱可好?我是兄,你是弟!”
李利忙揪住他的衣袍,紅着臉,一臉興奮道:“那小弟便多謝大哥了!”
“哈哈哈,好說好說!”智牙師說着看向他帳中幾個文士,道,“大哥有事與賢弟說,不如讓他們暫且先退出去?”
李利連遲疑也未遲疑,忙揮手趕人。
待到帳中沒有旁人之後,智牙師才看着他道:“晉王殿下,曾經我與你互爲質子,如今你們陛下放我回來,我想着也是時候該将賢弟放回去了……”
“大哥饒了小弟這一命吧!”李利還未聽完便吓的面如土色,連忙跪了下來,不住叩頭。
“哎呀,賢弟你這般真是折煞大哥了。”智牙師的漢人詩書并未學多久,也就大概懂個意思,出口錯處不少,不過李利聽得懂就是了。
他伸手将李利扶了起來,歎道:“可我匈奴與大楚簽有協議,不送你回去怕是無禮啊!到時女皇陛下怪罪便不好了。”
“我那兩個兄弟的死與那丫頭絕對逃不了幹系。”李利急急道,也顧不得在匈奴人面前自揭短處,咬牙切齒的說了出來,“我若是回了長安,定然有去無回,求大哥救我!”
“其實……還真不是女皇陛下動的手。”智牙師摩挲着下巴道,“女皇陛下仁慈之名在外……”
“那都是騙人的,做給外人看的,大哥千萬不要相信。”李利哀求道,“這丫頭心狠手辣,什麽都做的出來,求大哥救我一命!”
“好說,”智牙師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麽,回過神來,對李利道,“你我既然兄弟相稱,我便定是要救你的,你放心就是了。隻是也隻能做到如此了,畢竟那可是大楚的女皇陛下,便是我也做不了什麽。”
“那多謝大哥了。”李利松了一口氣,弓起腰背站在智牙師身旁恨恨地罵道道,“我父皇絕不會禅位于她,我看她這位子八成是踩在我兄弟幾個的屍體上爬上去的。最毒婦人心,果然聖人誠不欺我也!”
“聖人就是聖人。”智牙師聞言撫掌道,“這話說的倒有幾分道理。”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湊近李利道:“賢弟放心,既然女皇陛下這位子來的蹊跷,若有機會,大哥定助你将……你丢掉的一切奪回來!”
李利聞言當下感動不已,忙再次跪了下來:“還是大哥對我好!”
智牙師伸手虛扶了他一把,道:“這是應該的,畢竟你我兄弟如此感情深厚,又曾互爲質子,漢人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感情自然不同旁人!”
“多謝大哥!”李利重重的磕了個頭,道,“若真有那一日你我兄弟定平分天下!”
智牙師放聲大笑了起來,又與寒暄了幾句,才道:“大哥方才繼位單于,還有要事要做,便先走一步了。”頓了頓,他又掃了眼這營帳,道,“賢弟這地方我看小了些,改日定給賢弟換個住處。”
李利聞言忙大喜叩謝。
智牙師擺了擺手,走了出去。手下跟在他的身後出了營帳,走了幾步,掃了眼不遠處在外候着的那幾個漢人文士,忍不住皺眉:“單于,您是智者,那個什麽晉王卻是個沒用的孬種,您何苦同他結交?便是曾互爲質子,他也不是您可以相比的。”
智牙師停了下來,站在原地,笑着道:“我呢,不信什麽同是天涯淪落人這種話,比起這些漢人的辭藻,我更喜歡旁的。譬如可效仿他們漢人‘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李利那麽沒用,正好可以拿來推出來做個擺設。不是所有漢人都像他這般軟骨頭的,多的是傲骨的漢人,沒了他,我也怕碰個他們漢人說的那樣‘玉石俱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