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這場議論的中心人物衛瑤卿正站在瑤光殿内,前方不遠處擺放的屏風已經撤去,床蔓也挂了起來,孫公耷拉着臉坐在床榻旁,皺眉盯着床上的男人遲遲不語。
蔣忠澤身上的秘密太多,有些能猜到,有些卻仍然需要他開口來證實,所以,所有人都需要他醒過來。
孫公皺着眉頭回頭看向坐在殿内的幾個人,眼皮顫顫,張了張嘴,衛瑤卿清晰的看到他的口型似乎罵了一句粗話,又回過了頭去。
她低頭略去了臉上的笑意。
孫公心情不好,正在罵人呢吧!
背對着衆人的孫公翻了個白眼,他心情好的了才怪,就知道把他提前放出陰陽司沒有什麽好事,蔣忠澤中的毒可不一般,他當然不會承認是自己解不了,但這是一時半會兒能解得了的?對于這種未知的毒,需要提血配藥試毒,運氣好一次就試出來了,運氣不好就難說的緊。他之前試過幾回并沒有成功,這是一件極其耗費時間精力的事情,誰知道什麽時候配的出來?陛下一開口就是三天之内,這些外行人總是不懂喜歡胡亂扯期限,與其耗費時間精力三天之内配出解藥來,還不如想辦法走人的好。萬一這蔣忠澤運氣不好,三天之内還配不出來呢?
孫公晃了晃手裏的符水,早動了别的心思。就知道這長安城呆不得,哪有外頭那樣自在?反正這蔣忠澤也死不了,大不了什麽時候配出來了,什麽時候讓人帶回來就好了。
将符水晃勻之後,孫公拉着一張臉走到一旁,指使幾個候着的太醫署的新進太醫道:“去将他衣物去了,老夫要取血。”
幾個年輕太醫當下便走了過來,七手八腳的扒去了蔣忠澤身上的衣袍,之後走到一旁,孫公瞟了一眼蔣忠澤穿的嚴嚴實實的褲子,道:“把褲子也脫了。”
幾個太醫再次上前開始扒起了褲子,才拉了幾下,便聽身後孫公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看什麽看啊?”
“你們做事。”回答他的是一道清晰悅耳的女聲,衛瑤卿擺了擺手,道,“我就看看,不妨礙你們的。”
回應的是孫公的一聲冷哼,轉而又對上了手裏動作截然而止的幾個年輕太醫:“愣什麽愣啊?快扒呀!”
幾個年輕太醫聽的一哆嗦,忙幾下把手下的人身上的衣物扯了個精光,隻覺得背後望着的兩雙眼睛着實叫人難以直視。
不過那兩個人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相較于孫公的冷哼不悅,倒是衛天師還解釋了一句:“陛下命我在這裏看着,諸位就當我不存在好了。”一邊說着一邊目光灼灼的沒有離開床上的蔣忠澤。
這些陰陽司的人果真古怪的很,一個陰晴不定,一個視男女大防于無物,幾個太醫退到一旁心道。
孫公手執烘烤過的藥罐取血,幾個太醫越看越入迷,不知不覺慢慢擠了過來,倒是衛瑤卿被擠到了一旁,不過她倒也未出聲,隻是在孫公轉身離開之後,角落中的人突然出手抓起了躺在床上的蔣忠澤的手。
幾個年輕太醫被她吓了一跳,忙問:“衛天師,怎麽了?”
孫公出門時回頭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幾個護龍衛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跟在他的身後,顯然鑒于他多次“離京”的不安分舉動,安樂對于孫公“責任”二字并不信任,打算用武力強制将他留下來。
衛瑤卿端詳了片刻蔣忠澤的手放了下來,而後又抓起了他另一隻手,看了片刻之後,才再次放下來,在一行年輕太醫面面相觑的神情中出了大殿走了出去。
陰陽司的人,一個兩個的,就連離開都是如此不吭一聲,莫名其妙。
……
她出入宮殿并不需要向任何人禀報,出宮之後,也未去找狄方行,而是徑自去了裴園,也是巧,進去的時候裴宗之和張解正在吃飯,一旁刻着百勝樓印章的食盒就開着放在一旁,兩人雖然舉止算不上優雅,卻也食不言寝不語,安安靜靜的相對而坐。
衛瑤卿便沒有進去,轉而在外等候了起來,站在天師道中,回園裏的嘈雜與時不時的叫好聲喧鬧聲也能清晰的聽到,甚至還能隔着牆上的畫洞看到裏面奔跑打馬球的少年少女。馬球被高高擊起,看客席上随即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
真是少年昂揚啊!衛瑤卿站在畫洞口看着奔跑喧鬧的少年少女莫名的生出了幾分羨慕,她不是想玩耍什麽的,隻是覺得這個年紀就該做這樣的事情,而她總做着與自己年紀不符的事情。
也不知看了多久,裴宗之的聲音自身後響了起來,帶着幾分不解和疑惑問她:“你也想玩這個?”
衛瑤卿搖了搖頭,收回目光轉身,張解站在門中叫了一聲“衛姐姐”,裴宗之正看着她,沒有說話,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在等她。
衛瑤卿大步走了進去。
打馬球什麽的就算了吧,還記得張家還未出事時她使了全力同同齡人一起打馬球時的情景,沒有幾個人喜歡這樣的玩伴吧!畢竟玩什麽都讓人單方面各種輸,誰還會喜歡與她玩耍?
“我随便看看!”衛瑤卿說着目光掠過石凳上排列整齊的一沓記事本坐了下來,那是昨日她帶過來的蔣忠澤的手劄,這兩人倒也看的津津有味。
裴宗之對她的回答不置可否,隻是仿佛無意一般瞟了眼回園的方向道:“今天那些人組了局打馬球,領頭的那個據說是陳家的小姐,就是那位文淵閣十儒之中的陳碩先生家的女兒。”
衛瑤卿奇道:“陳碩的女兒?陳碩不是教導女兒知書達禮不碰這些野蠻事物的麽?陳碩的女兒打的很好麽?”
如果說徐長山是文淵閣十儒中思想開拓的新進派的話,陳碩就是保守頑固派,倒不是說不讓女子讀書,而是更注重女子三從四德的教導,打馬球這種“有傷風化”的玩意兒是不允的。可事與願違,偏偏教導出了個“紅杏出牆”的女兒,在京城權貴圈子中丢盡了臉面。這是想通了?讓女兒出來了?
“那個陳家小姐喜歡組局,卻十次也不見一兩次下場,而且那馬球打的……”裴宗之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實在太差了。”
張解忍不住低頭輕笑。事實證明情商這種東西真的跟年齡沒有關系,不過裴先生的身份,大抵也不會在意得罪不得罪一個陳家小姐。
衛瑤卿不動聲色的繼續問裴宗之:“她經常來回園打馬球麽?”
裴宗之搖頭,道:“也沒有多久,唔,就這些天開始的。”
張解雖然人小,卻已經會意了,說道:“就是從黃少将軍那裏傳來捷報開始的。”總聽說陳碩的大女兒不争氣之後,陳碩想讓自家小女兒也嫁給黃少将軍,不過被黃少将軍以“逆賊未除無以爲家”拒絕了,但陳碩顯然并不死心。
這話回的還真是一語中的,衛瑤卿默然了片刻,看向裴宗之:“這陳家小姐生的何等模樣?”
裴宗之想了想道:“按照黃石先生的說法,就是膚白、五官秀緻,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衛瑤卿眉毛一豎問他:“你很閑麽?來回園打球的人那麽多,你總盯着陳家小姐做什麽?”
張解咳了一聲,裴宗之看向他,以爲他嗓子不舒服,遞了一杯水給張解,口中回着衛瑤卿的話:“她喜歡來回園獻藝,每回打完馬球,總有琴聲、笛聲還有詩句從那邊傳來,聽的人怪吵的。”
張解喝了一口水,默然:“爲什麽總來回園彈琴吹笛,去小芙蓉園不是更好麽?這個天芙蓉花開,更适合彈琴吹笛起舞吧!”
張解确實聰明,有些事情卻還不能理解。衛瑤卿聽罷,默默地說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芙蓉園除卻宴會之外,素日裏都是些賞景的女孩子,哪裏有回園這裏的權貴多且男女不禁?
“好了,這陳家小姐與我等無關,”衛瑤卿敲了敲那些攤開的記事本道,“這些蔣忠澤的手劄記事本,你們覺得如何?”
她一邊說着一邊心頭想着這件事,其實也不是完全無關,至少大姐衛瑤宛的心思她已經看出幾分了,黃少将軍出兵那一日,衛瑤宛在城中夾在人群中相送,那眼神可騙不了人。她年少看中裴宗之時也是如此,不過她自己清楚當年隻是因爲裴宗之的皮相,而且她本人又不是将這點年少慕艾之情看的很重的人,自然輕易便走了出來。更遑論,現在這個人也是自己的了,所以她幾乎沒有糾結過這些。衛瑤宛卻與她不同,她自然無法以己度人。衛瑤宛有才氣,她是認同的,但衛瑤宛與陳家那兩位“才女”小姐卻又不同,看似和氣溫婉,實在内心剛硬,從大伯犯事她決絕退婚這件事上就看的出來。
這等男女之情是她不願插手也不想插手的,若讓她來考慮旁人的情感,大概會同族中那些理智的長輩一般來分析一番,再得出這個人适合不适合嫁的結果,但感情一事,往往就是不能用理智來分析的。她雖然不懂,卻也知道這個道理。知道自古情這一字最傷人,她雖家族經曆坎坷,但情這一字上卻從未受到過什麽傷害,以前是心動的太過淺顯,如今卻仿佛跳過了那種情字難解的階段,塵埃落定一般。
心裏想着衛瑤宛的事情,衛瑤卿一時有些走神,直到辮子被人輕輕拉了拉,玩她小辮子的不是年紀小的張解而是一臉無辜捏在手裏的裴宗之。
看!就裴宗之這樣的,除了她誰還受得了?衛瑤卿瞪了他一眼,道:“怎麽了?”
“你走神了。”裴宗之說着卻沒有放開她的辮子,似是覺得有趣,拿捏在手裏,指了指桌上攤開的記事本,道:“你有沒有發覺蔣忠澤每一段記憶都是從午時開始記錄的。”這當然不可能是蔣忠澤睡懶覺睡到午時才起。
衛瑤卿愕然了一刻,恍然大悟。在得出蔣忠澤有失憶症,每隔一段日子都要發病一次之後,似乎是理所當然的,衆人都是下意識的覺得這是從哪一日的早上開始的。這是人的習慣問題,每一日的早晨代表新的開始。就連她也是下意識的如此以爲的。
衛瑤卿想起看到的那些記錄,終于察覺出了其中不對勁的地方。蔣忠澤似乎并不是這樣,他的記憶是從某一日的午時重新開始,又到某一日結束的。
“其實可以推算出來的。”張解掐着手指,翻着最新的記事本道,“蔣大人是每隔十五日發一次病,我發現有個很有趣的事情,李修緣死的那一天正好是蔣大人的發病日。”
對上裴宗之與衛瑤卿望來的目光,張解神情赧然:“我算學學的很好。”
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一些已經解開了,譬如說如何殺的人,劉凡親口承認是他動的手,對于這種高手,借用通陰陽的幻境要讓李修緣無聲無息的死了并不是一件難事。
現在李修緣的死已經不是什麽麻煩事了,麻煩的是蔣忠澤,而且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天還撞上了蔣忠澤發病的那一日,時間還恰巧是午時前後,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其中到底換過幾回。
或許最開始就不是蔣忠澤,可能狄方行去鬧時遇到的就是真的蔣忠澤,将真的那個帶走了;也有可能自始至終都是假的,帶到宮裏的也是假的,伺機換過一回,這件事中間可變的時間地點太多了。
畢竟她都能易容成不怎麽像的棗糕出宮更不要提一對極其相似的孿生兄弟了。
至于什麽時候開始誘導哄騙蔣忠澤,衛瑤卿更屬意是楊老大夫提過的幾年前有一日蔣忠澤去找過他問自己的病。蔣忠澤發病那麽多年,不曾找過楊老大夫想來自有一套屬于自己的記事辦法,會提醒自己告訴自己。畢竟這種病太少見,誰會想到這個?去找楊老大夫應該也是确認蔣忠澤的病吧!或許自那一日起就是蔣忠澤噩夢的開始。但這一切終究隻是猜測,雖然可能性極大,可到底沒有聽人親口承認來的好。
衛瑤卿隻覺此事越想越深,越想越繞不出來,忍不住感慨:“這簡直就似是騾馬市那些變臉的雜耍藝人一般,變來變去,哪個知道變了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