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朝中所能做出的最小的調動了,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質疑爲何突然急調黃小将軍前往前方,後方守備同樣缺不得人,但這件事卻被天子強令以“後方守備無需這麽多人馬,該當盡早助黃少将軍拿下陳賊”駁回。
天子的強勢回應确實暫且壓住了朝中的蠢蠢欲動,至少明面上是如此,但暗地裏,天子好戰貪功的名聲已經悄然傳開。隻是這個聲名,她也隻能自己背下,比起貪功好戰的聲名,若是讓百姓知曉主将失蹤,尤其這位主将不是一般的将領,而是百姓心中唯一可以抗擊陳善的黃少将軍失蹤,若是這個消息傳開,那才是大楚的天下都要亂了。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直到此時,安樂才明白,天子位高權重而道遠,在其上有比人想到象的更多的不得已無法對人言明。
“國家治得好,功未必會有陛下的一份;但若是治不好,這過陛下是不擔也得擔的。”郭太師這些時日愈發瘦削,原本平靜祥和的老人仿佛在這段時間拼命的耗盡了自己的生命一般,迅速老去,顫顫悠悠,被鬥篷圍着的人瘦的仿佛風一吹就能倒下。
安樂神情恍惚,再次擡起頭看向郭太師,半晌之後,悲從心起:“外祖,您這些時日老了很多。”說罷這句話便是一愣,她有多久沒喊過一聲“外祖”了?初登基時似乎喊過,再後來呢?她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喊外祖了。
她坐在那個位子上警惕着小心着身邊每一個人,包括從未傷害過自己的外祖。
郭太師歎了口氣,想笑卻又覺得累了笑不出來,便暫且做罷,隻是歎道:“你父皇是做的不好,但也不盡然是他的錯。天子有諸多身不由己,一步錯便有可能江山傾覆。他懼是因爲怕行錯一步而成爲李氏江山的千古罪人,陛下,你可明白?”
“但他懼到最後還是錯了,他留給朕的是一個什麽樣的江山?内有逆賊已占大楚三成江山,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如今更是将星失蹤……”安樂說到這裏,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朕不想懼,懼到最後還是無用的。”
“你退一步也未必是懼,隻要心不懼就不是懼,你要知曉以退爲進的道理。”郭太師站在廊下看着禦花園裏蒼翠一新、枝繁葉茂,眼前景象歲月安好,但皇城之外卻并非如此,“行事得度不過是該進時進,該退時退,你父皇那般一味的退不對,如你這般一味進也是不對。你想做前人做不到之事,可以。但如今的大楚傷痕累累,長安繁華之外是山河殘破、百姓流離失所。待到大楚足夠能夠負擔的起你想做的事時,再去做。治國治國,休養生息很重要。”
安樂聞言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道:“外祖今日說了很多話。”
“外祖老了,也不知道還能替你做多少事。”郭太師神情之中滿是頹然,“我看到你周圍虎狼環飼,心急卻終究沒有那個力氣了。我老了,這天下終究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安樂垂眸,隻覺這一刻眼眶燙的厲害:“外祖,朕該怎麽辦?”
“陛下,你後悔麽?”郭太師問她。
後悔?後悔明明可以做個隻用吃喝玩樂隻是命運拿捏在他人手中的公主,卻爲何要站出來,搶本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麽?
“朕不悔。”安樂眨了眨眼,眼眶的熱度退去,她抿唇看着眼前的一切,重複道,“朕不悔!”
“不悔好啊,悔也不行。這條路既然走了,便沒有退路了。”郭太師扶着廊柱,雖然因久病底氣不足,聲音卻是嚴厲的,“外祖不能護你一輩子,你要自己來學,天子沒有這般容易當的,你慢慢學!你若對付不了厲害的人,就用同樣厲害的人去對付他們!你可以警惕厲害的人會不會生出異心,卻不能讓她發現。既要給權利那便給,天子要容得能臣,卻也不能叫能臣騎到自己的頭上來。這之間有個平衡,陛下要慢慢學才是!”
“朕知錯了。”安樂的目光仍然落在眼前萬物翻新的春景之上,“外祖,朕會好好學的。”
“對!是要好好學!隻是現在首要的就是四十萬大軍不能亂,他們若是一亂,這沒有疆土的天子叫什麽天子?”郭太師道,“要及時止損,想辦法将黃少将軍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文臣武将,天子缺一不可,我大楚還是太平的太久了,武将到底還是缺啊!”
“朕知道了。”安樂的眼神逐漸變得悠遠了起來,登基太過順利,又在周圍人的吹捧聲中總有短暫的迷失,直到在世族這件事上跌了跟頭,她以爲她做的好,她的臣子就是她的棋子,卻忘了這些棋子常年牢牢占據着棋盤上最重要,完全有能力自行一步,讓她滿盤皆輸。
很多事,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
……
那一日同王栩說過之後,車隊果然走的快了不少,一路上幾乎沒有多餘的停留,越靠近濟南越是細雨連綿,衛瑤卿掀開車簾一角看向窗外,車隊裏除了一兩個跟随指路的文吏之外,多數人都不曾來過濟南。
這些官兵文吏大多久居長安,看慣了關中的豪爽再看這樣細雨連綿的秀氣自是新奇而興奮的。
“前頭就是濟南城門了!”那個随行的官兵頭領指着那青石磚牆上的“濟南”兩個字喊道,路途的疲憊一掃而光。
這樣的場景,她有些熟悉。
一年以前,一輛馬車載着她與解哥兒還有宋二就從這裏經過。彼時,她還隻是個欽天監的監正;彼時,她還沒有從南疆帶回安樂;彼時,陳善還未造反;彼時,明宗帝還未故去……
一年時間,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