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大好的天氣陡然暗了下來,大雨突至,噼裏啪啦的落到地面上,進入皇城的官員們愈發的雜亂了起來,有出行帶傘的,小厮連忙回馬車、回轎中取來傘,未帶的便蹭着傘腳步匆匆的擠做一處進入宮門。
“這欽天監又測錯了,賊娘的……”能入皇城當值的官員沒有不識字的,自然都讀過幾本書,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會罵人,欽天監的失誤,讓這些官員着實的被淋了個搓手不及,罵罵咧咧的疾步邁入皇城。
随着震鼓之聲,一道白光閃過,撕碎了陡然暗下的天幕,擠作一處匆匆入皇城的官員也看到了一旁站着未動的女孩子,全身都被雨水澆透了,這傻了麽?站在這兒發呆?官員遠遠開口喊道:“喂,愣着幹什麽,淋雨啊!”
女孩子被這一喊,似乎終于回神了,雙目灼灼望來,下一刻卻随即垂下眼睑,遮住了目中的亮光,道了聲謝。
她扶着官帽匆匆進入皇城,貼着宮牆兩畔,在檐下行走,心裏亮如明鏡:鹹陽縣,她想起來了。是梁妙真曾說過的那件舊聞,事情繞了一圈,又回到了“長生”之上來了,她道懷國公最近怎麽安靜了這麽久,原來,他早就有所行動了。女孩子走在廊下,神色冷峻:借了大理寺的人?能借調大理寺的可不是一般的官員能夠借調,狄方行官職雖然比不上一部尚書,但卻是直禀天子的。所以,顯然,懷國公已經見過陛下了。
陛下麽?女孩子神情微妙了起來,她當然不覺得陛下能夠抵得住長生的誘惑。最早有先秦始皇帝求長生不死之法,後有前朝劉姓皇族妄圖逆天命而爲,不惜斷送劉氏國祚,這天下想要長生不死的人數不勝數,或許有些人願意順應天命走完一生,但這些人中必然不會包括天子。自古以來,天子,總是最想謀求長生的那一類人。她張家講究順應天道而爲,乃陰陽術正統,自然不會在陛下面前講“長生”這樣的禁術,更有前朝劉姓皇族前車之鑒,所以大楚這三百年間便不曾發生過禁術重提之事,這與張家坐鎮陰陽司,統掌天下陰陽術士有關。
除卻如此,所謂的禁術“長生”,此前從未成功過,這大抵也是禁術未現的原因。沒有成功過的禁術,自然可等同于不存在。
可……若是有人成功了呢?
她當然不覺得懷國公與她手下那幫術士已經成功了,前朝劉姓皇族舉國傾覆都不曾完成,懷國公與他手下的那幫術士又怎會這般容易的成功?而且若他當真成功了,絕不會現在還“躺”在懷國公府裏“不言不語”了。
陰陽十三科,其中玄妙頗多,其中不乏唬人至極的手段,呼風喚雨,操控鬼神,算前塵往事,哓過去未來,自然也能“死而複生”。
假死而複生。
從猜到懷國公在圖謀禁術求長生開始,衛瑤卿就想過有朝一日懷國公會告訴明宗帝,但她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那麽快,甚至不惜欺君。若是當真術成,逆天之舉,必天降異兆,而且絕非吉兆,必主大兇大災。天道平衡,她張家舊物中有提過當年前朝劉姓皇族舉國傾覆的緊要關頭曾天降異兆,可以說,劉家離禁術大成隻一步之遙,這異兆卻間接的促成了劉家的江山淪落。
這長安城能真正算得能夠平衡長生禁術的異兆還不曾出現過,所以她敢肯定禁術未成。
欺君啊!衛瑤卿冷笑了兩聲,卻旋即苦澀了起來。這天底下真正尊天子的忠臣又有幾人?她是看明白了,或許不是她是異類,而是張家才是異類,舉世不出的清貴才是異類。恰恰她這個祖父眼中需要打磨心性的張家異類才是尋常人。
她懷天生道骨而生,習遍張家不世之術,卻也沾盡世俗七情六欲,這一份世俗同張家清貴格格不入,十年的光陰,隻是讓她學會了隐藏,這清貴從來與她無關。
……
侍婢端着熏香進進出出,看着眼前穿着常服、披散着頭發的女孩子,安樂公主拖着腮幫子,歪着頭看了片刻,笑了:“好生厲害的雨,居然叫我們這般厲害的衛天師澆了個透!你這般厲害,怎的不呼風喚雨一番,喚來一陣風,将雨吹散了去?”
“事雖小,違天道。”女孩子接過婢子手中的巾子自己動手絞着頭發,神色淡淡的。
違天道麽?安樂公主看着她笑了片刻,突然擡了擡下巴:“好了,你們下去吧!”
婢子細聲應了一句,便退了出去。
待到婢子離開,安樂公主漸漸收了笑容,看了她半晌,突然出聲道:“那女子若想爲帝,是否牝雞司晨,也違天道?”若是此舉有違天道,那麽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想助她?從她安樂向她表明己志開始,她出手相助之數屈指可數,平日裏最常說的便是讓她等,究竟是真的讓她等看,還是她根本不想行此有違天道之舉?
“牝雞司晨是腐儒所言,與陰陽術無關,也與天道無關。”女孩子絞着頭發的手停了下來,看着她,認真道。
這個答案……她安樂倒是信的,也足夠說服她,安樂公主眼神閃爍。心底一歎!與其說她質疑這個問題,不如說她在質疑眼前這個女孩子。她一直在告訴自己她信任這個女孩子,她也确實曾全心信任過這個女孩子,她深陷泥潭之時,是這個女孩子不遠千裏而來,将她拽出泥潭。但這份信任,在進入長安城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裂縫。這裂縫與人無關也與事無關,隻是她是公主,是個不拘于做一個公主的公主,如此而已。
女孩子仿佛恍然不覺,但安樂公主不會當真以爲她不曾察覺,這個女孩子智多近妖,又怎會不知?女孩子回她一笑,複又低頭絞着頭發,似是随口一問:“殿下,陛下近些時日還好吧!”
父皇麽?安樂公主摩挲着手中玉珏的手一頓,那一日曾見到的那個人……她沉默了片刻,閉了閉眼:“父皇近些時日倒是沒有什麽異常,隻是脾氣古怪了些,你也知曉的,從皇祖母過世之後便一直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