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設身處地的想了想,此事換做他醒來發現被人放在湖水中,定然會十分生氣,看她方才過來,臉色就有些不善,他自也做好承受她發作的準備了。
沒想到,女孩子安靜的聽完之後,隻是沉默了片刻,便點了點頭,也未多說别的什麽話,仿佛此事就此揭過了,而後才道:“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其餘的熱毒我自能自己排出體外,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就這樣?容易老先生有些詫異的看着女孩子離去的背影,轉頭問裴宗之:“我怎麽覺得……她好像脾氣挺好的樣子。實不相瞞,老夫平生見過諸多這麽大的女孩子,不,别說女孩子了,就是男子,半夜三更醒來發現這般恐怕都要發脾氣,即便事出有因,但這脾氣也是要發的。她這麽就走了,倒是讓老夫有些奇怪了。”
裴宗之看着湖面發呆:“她也有脾氣的,隻不過她通常情況下是很講道理的。你跟她解釋完,她覺得你沒做錯,就不會胡亂發脾氣。”而後,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除非有些事,觸及了她的底限,是她覺得無法容忍的,那麽她……她也不會發脾氣,她會自己尋辦法解決。”
“其實這些于她來講都是小事,她心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你不依不饒。”裴宗之道。
容易老先生聽完忍不住感慨道:“裴先生,你似乎挺了解衛天師的,你們認識很久了麽?”
“大概還算了解吧!”他想了一會兒,道,“至于認識……認識一年了吧!”至于曾經作爲張明珠時的偶遇,那個就不提了,真正認識大抵還是來自一年前。
就一年?容易老先生似乎沒有想到,怔了半晌之後,也笑了:“大抵人與人之間的相識不好說,還是要講一個緣字,我先前還以爲你們認識許久了,你與衛天師素日行事看起來還挺默契的。”他想起那一日見到這兩人時的情景,似友卻又仿佛比友人更要親近一些。
“這不奇怪,我先前對她很好奇,當然現在也是,因爲好奇,所以了解的多了些。”裴宗之道,“我想從她身上感受一些東西。”感受七情六欲。她自小混迹于芸芸衆生之中,對世間人情世故,倫理情長最是了解,這恰恰是他所欠缺的東西。他曾經閑來無事做過一張符,能一瞬間感受到貼符之人的心緒波動,貼在她身上時,那一瞬間的情緒仿佛心悸般的感覺湧遍全身,讓他渾身發麻。
容易老先生挑了挑眉,活到這個年紀的人了,也算半個人精了,自是最會掌握分寸,便未再細問,轉而道:“師父他老人家先去之時,老夫當年也是個毛頭小子,也未掌握師父老人家所精通的煉丹之術。倒如今卻是有些後悔,長生禁術定然離不開煉丹之術,可惜老夫未得師尊真傳萬一,否則也不至于如此被動。”
一旁沉默的裴宗之聞言便道:“當年何能望得如今之事?未蔔先知?沒有誰能真正做到未蔔先知,即便算的再準,也有錯的時候。”
這算是安慰?容易老先生看了眼一旁的裴宗之,笑了笑,強擠出的笑容有些讪讪的,并不算自然,大抵也是沒想到:“我未想到裴先生居然也會安慰人,以往見裴先生……似乎看起來有些疏離,如今看來,倒也不是沒有人情味。”
這話說的有些委婉,但裴宗之聽得懂:“這大抵是好事吧!”他若有所思道,随即又肯定的點了點頭,“不錯,是好事。”
他與臨到年老時,想一濟蒼生的容易老先生和有大仇在身的她截然不同,他插手這件事不過是覺得可有可無,閑下無聊,幫一幫忙,他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入世求來七情六欲而已。
其實,說起來也好笑,他自己清楚,比起雖身懷仇恨,卻亦有底限的她截然不同,他對于這些百姓、蒼生、朝代變更始終都是無動于衷的,他想要弄清楚的不過是實際寺該如何重新推衍國祚的走向而已。
若真正比起來,其實對于喬環那種人來說,他這樣的應當比她更危險才是,但似乎無人覺得他有什麽危險的,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這個局中人都看到了,旁人卻偏偏看不到。
……
錢财這種東西,你可以視之如糞土,卻不能否認的離不開它。就譬如大楚如今國庫充足,捷報頻傳,已有四百多年不曾感受過戰亂的長安百姓興高采烈的傳着,說着,茶樓說書先生口中更是誇大了前方将領的戰功,一派的喜氣洋洋。
“我等文官層層拾階而上,兢兢業業幾十載卻還是比不上一場戰亂博來戰功的武将怕的快!”茶樓二樓,挂着垂簾,等同于半開的包廂裏,幾位閑散的文官下了朝,一身常服正聽着樓下的說書先生誇張的訴說着武将的功勳,如何厲害,如何以一敵百,不明真相的百姓聽的興高采烈,如癡如醉。
“不要亂說。”有個年紀大一些的文官阻止道,“你我皆清楚,武官是拿命博來的前程,你若不高興,大可以投筆從戎。”
被說的文官形容讪讪的,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胳膊腿,就算當年年少時還習過君子六藝,這麽多年,早放下了,這樣的他去投筆從戎,開什麽玩笑。
“亂世本就是武将的主場,我等也不過不逢時而已,與其如此,不如期盼這仗早些結束的好。”那年紀大一些的文官說着,看向一旁一位形容清癯文雅的中年官員:“徐先生以爲呢?”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稱爲文淵閣十儒之首的徐長山先生。
他們這些文官,官階高一些的不過幾人而已,多數是些閑散的文官,倒也不懼人看見,這一種與結黨顯然不同,充其量不過是文人的小聚罷了,原本這些文官也皆是儒林之中稱得上姓名的存在。
徐長山點了點頭:“正是這個理,不過抱怨也是人之常情,時也命也,怨不得人。”
這話一出,登時引來不少複議聲。
在這一片複議聲中,卻有人頗有幾分不滿道:“道理誰不懂,可你看那些說書的,誇誇其談,這般說的我大楚軍隊戰無不勝,當真以爲陳善是好糊弄的不成,其實陳善……”
話未說完,就聽樓下的茶樓裏猛然爆發出一陣喝彩聲,掌聲如雷,包廂中的文官臉色俱有些難看,也隻有幾個修出了心性,耐得住氣的文官,諸如徐長山先生等人跟着拍了拍手,邊鼓掌,邊向身邊的小厮打聽:“方才可是說到什麽精彩處了?大家突然如此叫好?”
一直在一旁認真聽着的小厮便道:“方才那說書先生喝了一句‘叫那陳賊無處可逃!’,聽客們才鼓起掌來的。”
徐長山先生聽的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些說書先生倒是挺會調動民衆情緒的。”
有徐長山先生的擁沓忙應和道:“就是這個理,這些個三教九流的人物皆有一技之長,總是混飯的技藝,是故不會太差。”
說罷這些,衆人也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
掌聲喧嘩聲之後,說書先生複又敲了醒木,開始說了起來。
包廂内方才被打斷的文官這才接了下去:“傳到百姓耳中的都是報喜不報憂,真正的狀況,其實還是陳善那裏更勝一籌,肅州府已經退出百裏開外了。”
“話說林蕭和能撐那麽久已經很不錯了,先前倒是沒有注意到這個人物。”文官竊竊私語了起來。
他們是文人,會讀書,嘴皮子功夫也厲害,自然也很會分析其中的緣由。
一旁靜靜聽着,鮮少開口的徐長山先生卻在此時突然出聲,語氣有些玩味:“林蕭和若是不厲害,當年要帶回延禧太後他們陛下也不會派林蕭和接應,再者說來,肅州府直與西南府接洽,如此要塞,不派個鎮得住的人,難道還留着讓陳善吞了不成?陛下呢,也不是什麽糊塗人,他心裏有些事情還是清楚的。”
一語既出,包廂裏的文官随即竊竊私語了起來,外頭說書先生正說到要緊處,時不時有熱鬧喧嚣的歡呼聲傳來,其中夾雜着夥計一兩句的“添水”聲,氛圍熱鬧的很。
“你們是不是忘了蔣忠澤了?你看蔣忠澤這個吏部尚書看着不怎麽樣,坐的那麽穩,也未出什麽事,先前同狄方行争鋒,狄方行險些着了他的道,眼下不得不退避就能看出一二了。”徐長山輕啜了一口茶樓裏的清茶,而後放至一邊,“就算看不出這個,那還有更簡單的能看,王司徒、崔司空是聰明人,不簡單吧?”
一旁的文官忙道:“自然不簡單,先前茶樓出的事,也就那幾位沒牽連進去。若非此時多事之秋,陛下少不得是真要動這些大人的。”
不管那些大人到底有沒有做過什麽不該做的事情,結黨一事做實了,陛下不是不想動,而是此時民心要緊,大規模的動那等官員怕是會引來猜測紛紛,更遑論,一時半會兒,哪裏去找接替的官員?端看那些大人怎麽跟陛下解釋了,畢竟那些大人也不是簡單人物。
反正這種事情,放到他們頭上聽起來是頭大的。
徐長山道:“智者有智者之慮,愚者若是想不明白,便端看智者如何做就行了。你看王司徒、崔司空爲何要把王栩、崔璟二人放到吏部?這可不僅僅是因爲吏部曆練人,蔣忠澤若是個沒用的,崔璟、王栩二人又怎會去他手下做事?”
包廂内衆人有些早已察覺,有些卻直到今日,被徐長山先生一點方才領悟:“原來如此!多謝先生提醒了。”
“遠的呢,我們是做不了的。”徐長山先生接着說道,蹙起眉頭,指了指國子監的方向,又看向隔了幾個位子坐着的國子監祭酒虞世基,“虞大人,國子監隔壁住的那一位才是要小心的。”
“那個質子麽?”有人驚道,“聽說挺老實的,前一段時間總是去煩陰陽司的人,最近也消停了,而且許是無聊,還總是去三街九巷那些百姓那裏送些吃用之物,看起來沒什麽問題啊!”
“此舉我總覺的不大妥當,至少百姓對于那位匈奴質子,已經沒有原先那般厭惡了。”徐長山先生說道,“我倒是希望我想多了,但留心一二總是好的。”
有文官聽罷,不由蹙了蹙眉,似是有些無奈:“但這個事怎麽留心法?說起來,他又未做什麽惡事,就算去阻止,也不知道以什麽理由阻止,更何況,阻止的話,怕是百姓會以爲我們妄作小人了。”
“我怕有朝一日,那些百姓會被同化,所謂的小恩小惠如今卻已在慢慢改變百姓對于匈奴人的看法,我問你們,若是有朝一日,匈奴打到長安,智牙師領兵,還派人爲這些百姓分發吃用,你覺得這是好事?”徐長山先生搖頭,“此事,我第一眼看便覺得不妥。”
這就是眼光問題了,有些人看事隻看表面,而有些人,卻能一望至穿。
“那也要匈奴人能打的過來才是啊!”雖然覺得徐長山先生說的很有道理,但還是有人不以爲然,“這匈奴最多也不過犯我邊關之地,更何況還有黃少将軍在,怕匈奴人作甚?”
徐長山默然了片刻:“黃少将軍确實在,但你們真以爲陛下将黃少将軍調回來是看的?亦或者讓京中那些女子評頭品足的?黃少将軍這樣的人,整個大楚能出一個就不錯了,你是覺得我大楚能出個兩個、三個甚至更多?對付陳善不需要黃少将軍?爲質這種事情……本就是飲鸩止渴之舉,小心些便是了,你我注意着一些,沒準還能爲此亂世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