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教了一輩子書,聽了一輩子話的裴大老爺來說,這一次的提醒很有可能已經是他多年循規蹈矩的生活中唯一的一次違逆了。
違逆了父親和家族,違逆完之後就後悔和害怕。沖動誤人啊!裴大老爺吞了口唾沫,看那邊神色如常的裴宗之,他手裏依舊拉着馬車,卻收了傘,跟他一起在蒙蒙細雨中慢慢的走着。
孤僻古怪,卻又沒來由的心酸。這是他的長子,出生時,便喜不自勝,天降祥瑞,但方才足月,便有天光大師尋上門來,對這個孩子贊許有加,給了他們一個選擇。
那時候眼前這個古怪出色的孩子隻是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能做什麽?什麽都不能做。所以,一切都是由他們做出的選擇。如今這樣父不父,子不子的,未來對着自己的長子還要恭恭敬敬的叫一聲國師的局面。說穿了,都是他們的選擇。
當年他可以選擇抗争,他若是抗争,天光大師譽滿天下,還能搶了孩子不成?說到底是他猶豫了,是自诩清貴讀書人的江南裴氏猶豫了。
什麽爲國爲民考慮的大道理都是空話,事實是,他入實際寺,于裴家是一個機會,一個保障,能同實際寺搭上關系,哪怕隻是口頭相承,都會爲江南裴氏帶來聲名。
舍棄一個孩子,換來這樣的機會,是值得的。當時族中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就連孩子的母親,都隻是抹了一晚上的眼淚,乖乖的把孩子交了出來。
畢竟孩子還可以再有,他與夫人還年輕,但這樣的機會卻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
再如何自欺欺人,這一點都是毋庸置疑的,是他們抛棄了這個孩子。所以在面對這個孩子時,他會緊張、惶惶、害怕,這個孩子從未對他多說過什麽。會生出這樣的情緒,不過是他心裏清楚,那是源自心底的愧疚和不安。
不過幾步路遠,入宅,有舉止得體的侍從上前想要幫忙牽馬車,裴宗之放手,交待了兩句,便繼續跟了上去。從頭至尾,他都沒有什麽真正離經叛道,刻意違逆的舉動。有的隻是生疏,這生疏卻在提醒着裴大老爺,他标榜的清貴其實并非如此。
裴大老爺眼中的複雜和心不在焉惹得裴宗之頻頻轉頭望來,卻什麽也沒有說,而是跟着他走入主屋,裴家如今的族長,江南書院院長,也是江南儒林的泰鬥裴東行正背對着他們,很認真的看着一幅古畫。
聽到兩人走入屋内,裴東行微微側身:“宗之留下,你出去吧!”
這個你指的是裴大老爺,裴大老爺惶惶的應了下來,看了眼一旁沒什麽反應的裴宗之退了下去。
裴大老爺的表現落在了裴東行的眼中,卻并沒有什麽失望的情緒,再厲害的家族中也不是人人厲害的,就如裴大老爺一樣,兒子這一輩除了長安的老三出息些,旁的都是規規矩矩,無功無過,到了孫子這一輩出色的就明顯多了不少。
長安城的羨之、季之兩兄弟,再加上眼前這一個。不管如何,他姓裴,哪怕這些年沒有什麽往來,這個姓氏爲他們都帶來了不少便利,這是毋庸置疑的。
偌大的屋内隻有兩人,屋中布置精巧,随處可見的茶盞,挂畫甚至桌椅都可能有所來曆,偏居江南一隅,天高皇帝遠,其奢華反而不爲人知。
“你在看什麽?”裴東行開口問他。
這是兩人沉默許久之後的第一句問話。
裴宗之回道:“布置的不錯,一桌一椅皆有來曆,就是長安崔王謝三家也不敢如此布置。”
裴東行沉默了。
又是一陣良久的無言之後,裴東行開口了:“宗之,你會說謊麽?”
這個問題啊,眼前的年輕人想了片刻,很認真的回道:“我沒有剃度,天光大師也沒有規定我不能說謊。”
“這樣啊,”裴東行笑了,很溫和的問道,“這些時日玩的開心麽?”
“還不錯,”年輕人說着似是想到了什麽一樣,臉上線條變得柔和了起來,“不是還不錯,是很有意思,這些天玩的很開心,又很刺激。”
“玩的開心就好。”裴東行又問了兩句,便讓他退下去了。
待到他離開之後,裴東行在屋中坐了片刻,開口道:“給京城去一封信吧!”
屋中有侍從閃了出來,俯身等待他的命令。
“裴宗之一個大活人,我該如何管?也不管不了。”裴東行說着站了起來,“我老咯,也沒有心思管家裏的孩子了。就算困得住他的人,也困不住他的心。”
“下一回,再一連外出遊玩多日該如何?”裴東行說着搖頭,“他有手有腳,難道我裴家還能拘禁他不成?”
……
……
當然拘禁不了,更何況他自己本就身懷武藝,侍從認命的低下了頭。
……
……
秦樓楚館,風月佳地。自古以來客流便不少,更何況還是這金陵分月地的頭牌會仙閣?
如今會仙閣的老闆眉大家更是佳人中的佳人,雖然她自诩自己已過二八芳華,不再輕易露面了,但靠着這樣的名頭,會仙閣的名聲非但不減,反而還有愈來愈烈的迹象。
神秘,總是吸引人的,更何況這樣盛名在外的美人。
所以會仙閣的來客從沒有少的時候,女妓們也早看慣了各式各樣的嫖客,有老有少,有俊有醜,各有不同。
但是這個人進來的時候,嘈雜的會仙閣還是靜了一靜。
來人就這般仿佛誤闖一般走了進來,沒有一般嫖客的眼神迷離,他眼神很清亮,身上矛盾的氣息讓人不敢接近。
他什麽也沒說,徑直走向了三樓最裏面的房間。
等到衆人回過神來頓時一片嘈雜。
“這人是誰?怎麽不管不顧直闖眉大家的房間了?”
“他生的真好看!”有女妓捧着腮,面泛紅暈,“他來,我願倒貼錢财與他!”
“是啊,生的真好看呢!”
……
與女妓們興高采烈的讨論不同,青樓裏的知客們即便爲他容色所迷也不過一瞬的事情,很快就兇神惡煞的提着棍棒沖向了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