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是西安最令人遐思的季節。城裏的花,城外的柳,半山腰上染了春光的點點淡粉,這座古老的都城,在水墨缱绻中,被古城牆上嘹亮的号角蓦然驚醒。
昔年陝西謝氏有好女,起兵長安城,揮戈東去矣,報我父兄仇,鐵馬金戈十數載,一朝爲天子,鳳歌帝業震九州。
百年光陰彈指過,天下無人敢再提起女帝,然而在西北大地,在她曾經浴血過的大秦川,在她自幼長大的長安城,她的傳說依然存在。
春風得意馬蹄疾,陽春三月的古城,這些傳說終于不再是傳說,這是曆史,這是曾經真實存在的。
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謝氏還有後人,這一代的謝氏女兒飛進了展家,做了展家的小兒媳。
她就是展懷的夫人。
三月十五,宜出師。
霍柔風一身戎裝,與展懷并排站在城樓之上,鍾夫人和謝紅琳亦是一身铠甲立于二人身後,謝紅琳将一柄長劍鄭重地交給他們,道:“當年我成親時,這是我的嫁妝,你們的外祖父對我說,若尋到能接下此劍的人,便将此劍托付于他,如果不能,便将此劍留于謝氏後人代代傳承。這劍随我輾轉多年,幸不辱命,不但尋到能接此劍之人,還将此劍傳給了謝氏後人。現在,我就把這柄劍交給你們了,有生之年,我要看到你們用這把劍直搗黃龍,用這把劍飲沈家狼子之血,以報謝家和高家血海深仇。”
霍柔風和展懷一起接過了這柄劍,霍柔風用另一隻手輕輕撫過劍鞘上鑲嵌的翡翠瑪瑙,她認識這柄劍,這并非前世母親的天子劍,這是她的劍,是她十二歲生辰時,母親賞賜給她的。
這柄劍從未飲血,鑲金嵌玉,極盡奢華,這是十二歲的九容公主将它懸在腰間做裝飾,可惜她身量尚未長成,系上這柄劍并不好看,一兩次後也就成了擺設,放在百寶閣裏,和會冒熱氣的玉荷葉、口吐珍珠的小青蛙一樣,偶爾取下把玩一番,在宮女們大呼小叫着“别割破手指”的驚呼聲裏,重又被束之高閣。
也不知道當年她死後,這柄劍是怎樣落到謝家手裏的。現在的謝家人都是表哥的後人,表哥沒有見過這柄劍,想來是錯當成是天子之劍了。
冥冥中似有天意,兩世的母親都将這柄劍賜于了她,百年滄桑,輾轉紅塵,這柄劍還是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柔風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劍光如水,寒氣森人。
她怔住,這還是當年的劍鞘,然而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劍了。
或許,劍也與人是一樣的,人有魂,劍亦有魄。
這柄前世未曾飲血的劍,這些年來跟随一代代的謝家人,絕處中求生存,碧血劍心,腥風血雨中,這柄劍依然在,昔時空有劍身,如今劍魄已成。
霍柔風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放眼望去,在她面前是整裝待發的千軍萬馬,是她摯愛的秦川大地,在她身邊伫立着的是她的夫君,她的兄姐都在遠方等待着她,他們等着她重新書寫曆史,他們等着她堂堂正正回到京城。
霍柔風面對城樓下的将士,面對遠處的百姓,她高聲說道:“太祖皇帝,女帝安然,出自謝氏,帝起西安,輔有良将,北高南展,忠勇定邦!奸人當道,明珠蒙塵,忠義護主,一脈傳承。高氏蟄伏關外,守護謝家百年;展氏一門英烈,靖海抗倭百餘載,高展之舉,忠肝義膽,功在千秋。”
“......而今大好河山生靈塗炭,苛政暴斂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夫君展懷興軍十萬,揮戈東去,讨伐沈氏暴君,救黎民于水火,還河山以清明。我,展門謝氏,與夫君共進退!”
展門謝氏!
坐在騾車裏,望向城樓的姜伯儒捋着山羊胡子微笑,這一代的謝氏女沒有秉承女帝的铮铮鐵骨和大智大勇,但卻比女帝多了幾分小聰明。
或許當年的女帝不是沒有這些小聰明,隻是她不夠幸運,遇到的是沈慧沖,而謝小九卻遇到了展懷。
不過,謝小九還是有小聰明的,她明明早就把自己活成了謝小九,可是她卻要在這等重要的時刻,先提展門,然後才是謝氏。
所以說,謝紅琳将女兒交給商賈,并非敗筆。
商賈人家長大的謝小九,懂得進退,懂得取舍,更懂得利弊。
城樓之上,展懷已經頒下兵符,他朗聲道:“衆将官聽令,即刻出兵!”
戰鼓擂動,将士歡呼響應,兩面大旗迎風高展,一面上寫着鬥大的展字,一面上則寫着謝字。
鍾夫人把阿裳抱到霍柔風面前,澀聲道:“阿裳,快讓你娘再抱抱。”
小小阿裳,好像也已知道與母親分離在即,她沒有哭鬧,隻是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霍柔風。
霍柔風把她抱到懷裏,在她的小臉上親了又親,柔聲說道:“阿裳,乖乖地跟着祖母和外祖母,等着爹娘來接你。”
展懷和她,要爲阿裳打下一片真正的太平盛世,阿裳不用隐姓埋名,不用女扮男裝,他們的阿裳,會長成她自己喜歡的樣子。
“想娘了,就抱着猴子睡覺覺,就像娘在你身邊一樣。”
霍柔風強忍着眼淚,把阿裳交給鍾夫人,然後,她向鍾夫人和謝紅琳深施一禮,便跟着展懷轉身走下城樓,兩匹戰馬早已候在下面,兩人飛身上馬,走出幾步,不約而同,一起轉身看向城樓,城樓上,鍾夫人正舉起阿裳的小手,向他們揮舞。
兩人也揮揮手,然後便策馬揚鞭,揚塵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城樓上的阿裳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鍾夫人和謝紅琳連忙哄她,阿裳哭得聲嘶力竭,小臉脹得通紅。
霍柔風沒有聽到阿裳的哭聲,即使聽到,她也不會停下來,但是就在這一刻,她越發理解當年母親把她送走的舉動了。
爲了阿裳,她也會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