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把式”已經換了裝束,青絲成髻,木簪绾發,道袍加身,雜草叢生的胡子不見了,站在蘇淺面前的是位面如新月的白淨道人,就連身材也瘦了至少兩圈。
“史雲對花三娘可有起疑?”蘇淺問道。
“應該沒有,畢竟花三娘吓暈了,還是我給掐人中掐醒的。”回答他的是個女子聲音,竟是從那白淨道人口中發出。
蘇淺嘴角彎了彎,從小到大,姐姐都是這麽機靈。
他将史雲的墨寶放好,對那道人說:“沒有問題,明天你去六部街上走一走吧。”
道人應聲,閃身退了出去。
次日,道人走在六部街上時,已經是個文文靜靜的讀書人了。
他微駝着背,臉上挂着謙虛的笑容,有人迎面走過來,無論是否擁擠,他都要側着身子讓路。
六部街分爲六部東街和六部西街,東街上是禮部、吏部、戶部和工部等文衙門,西街則是兵部、刑部、五軍都督府等武衙門。
此時是上衙的時間,六部街上沒有什麽人,來來往往的都是衙門之間傳送文書的小吏,還有就是讀書人。
這些讀書人多是外地來京的,到了年根底下,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返鄉,閑來無事,便到六部街上走一走,感受一下做官的氣氛,以此來激勵自己早躍龍門。
年輕的讀書人在每一個衙門前駐足,翹首觀望,他的眼中都是豔羨。
一名書吏從衙門裏出來,手裏抱着一隻卷匣,急匆匆地從讀書人面前經過。
讀書人連忙禮貌地側身,垂手而立,沖着書吏點頭,臉上的笑容謙卑有禮。
書吏看他一眼,忽燥的心情平靜下來,他緩下步伐,昂首挺胸從讀書人面前走過。
可是隻顧着昂首了,腳下卻被絆了一下,他一個踉跄,險些摔倒,一旁的讀書人及時扶住了他,可是他手裏的卷匣還是掉到了地上。
衙門之間傳遞普通文書的卷匣都是不上鎖的,卷匣掉到地上,匣蓋敞開,裏面的文書散落一地。
書吏啊呀一聲,連忙去撿,這就是日常文書,并非絕密,但是真若是弄丢了回去再補,他也是要挨訓的。
讀書人見了,也俯身幫忙去撿,文書并不多,隻有兩三冊,清一色藍色折子,讀書人雖然還沒有做官,可也聽人說起過,這種文書給相關的衙門蓋章确認之後,就要再送進内閣,由閣老們統一批示。有的折子閣老們批示後就可下發,還有的則要再上呈皇帝,經由禦筆批示後再由内閣下發。
讀書人把撿起的文書,珍而重之地交到書吏手中,就像是捧着聖旨似的。
書吏看到他這副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好笑,不過就是最普通的文書而已,用得着這樣嗎?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鄉下人。
盡管女眷們時興蘇樣的衣裳蘇樣的首飾,可是對于大多數京城人而言,出了京城皆是鄉下。
直到書吏抱着卷匣走進另一座衙門,那位鄉下來的讀書人依然羨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挂着謙卑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讀書人轉身,去了六部西街,又在一座衙門前駐足,好奇而又崇敬地看着從衙門裏走出來的人,終于,他看到想看的人,于是又是一次偶然的邂逅......
兩天後,史原正和兩位大理寺的官員在四方茶樓喝茶。這兩位都是五品官,和大多數科舉入仕的五六品的京官一樣,他們看上去光鮮,其實日子過得都不寬裕。
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四五個尚未出仕的兄弟或侄兒,還有時不時來京城打秋風的鄉下親戚,他們是全村甚至全縣唯一一位在京城當官的人,因此同鄉們到了京城,都會來登門拜訪,就連家鄉的父母官,也會讓子侄來拜會。一來二去,他們的日子便越發拮據,逢年過節,隻能四處周轉。
一直以來,史原就是幫着他們周轉的人。
朝廷嚴謹私放印子錢,因此,但凡是放印子錢的,大多都有靠山。
史原官職不高,當然做不了這個靠山,但是官職高的人,也不會拉下臉來去放印子錢,還是要通過下面的人。
史原便是那個下面的人。
他在公主府做過十多年的長史。公主府裏來來往往的都是京城裏頂尖的貴婦貴女,史原和這些女眷府上的長史、管事大多交情匪淺,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史原便幫着女眷們放印子錢了。
這些女眷身份高貴,有公主、有郡主,也有超品大妝和一二品的诰命。
在京城裏,提起史原的名字,三品以上的官員或許沒有幾人知道,但是他們家裏的女眷十之八、九是聽說過的,有的還讓史原給做過事,當然了,這都是私底下進行的,沒有哪個女眷會笨到逢人便提史原的名字。
四方茶樓,便是史原常來的地方。一來這裏人多,不會引人注意;二來是因爲錦衣衛曾經在這裏鬧過事,那次的事情鬧得很大,後來事情平息了,四方茶樓便成了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的禁地,沒有人不讓他們來,是他們自己不想來。現在錦衣衛偃旗息鼓,五城兵馬司就更不來這裏了。
錦衣衛不來,五城兵馬司不來,禦史們自是也不來了,沒有人打架,禦史們去參誰告誰啊,當然不來了。
于是現在的四方茶樓,對于史原而言,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把兩個信封分别交給兩個人,每個信封裏各有十張二十兩的銀票,兩人下意識地四下看看,把信封塞進衣袖。
自從四方茶樓挂頭牌的白水仙回鄉以後,四方茶樓裏說書的便不再那麽讨人喜歡了,就像現在,說書先生說得口沫橫飛,茶客們依然高談闊論,說笑聲掩住了說書人,沒人知道那先生在說什麽。
也沒人知道史原這一桌人在說什麽。
史原關心地問道:“這些銀子可夠用了?如不夠用,隻管再來找我。”
“夠了夠了,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還上。”一名官員赦然道。
“唉,京城裏花錢的地方太多了,居不易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