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江雖然有官憑,可也繞了大半個京城才回到槐樹胡同。
他回去時已經很晚了,霍思謹聽說他回來了,微微一笑,看着炕桌上的殘棋,拈起一粒黑子輕輕放了上去。
"我要的不多,但是我想要的,就一定要是我的。"
侍立一旁的翠縷打個寒顫,她望着面前霍思謹頭上鴉青的發髻,忽然感到有些陌生。
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姐,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随雲嶺馬場裏,霍輕舟和霍柔風相對而坐,秋意漸涼,微風中夾雜着不知名的草木清香。
"我喜歡住在半山腰,就是有片棗木林子的那裏,你讓人給我修個院子,一進的就行。院子裏種幾株海棠,要西府海棠,我喜歡有香味的。"
霍輕舟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霍柔風卻微微蹙起了眉頭。
"你什麽意思?這次來了就不走了嗎?"馬場那麽大,又不是沒有他住的地方,還要在半山腰再修座院子?
"嗯,我不走了。"霍輕舟的聲音不大,與他平日裏完全不同。
"不走了?"霍柔風吃了一驚,今天霍輕舟忽然出現在馬場裏,就有些讓人奇怪了。
"和你一樣,我會假死,養父那裏,我已經表明了态度。這不是我的一時沖動,我已深思熟慮。"
"我雖與養父素來不睦,但是霍家把我從小養大,給了我安穩的生活,良好的教育,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倒也罷了,如今我已知曉,我若是還留在霍家,占着霍家嫡長子的名頭,總有一日會連累霍家的,那我豈不是豬狗不如?"
"小風,你能做到的,我也能,此番離京我是打着公幹的名頭,我已經安排好了,如霧和如煙連同一頂空轎子,幾天後便會遇到土匪,霍炎在逃跑途中墜入山澗,屍骨無存,到時如煙會回京城報訊,如霧會來榆林與我彙合。"
"我沒有成親,無牽無挂,京城那邊就不再回去了,從此以後,再無霍炎此人,我是謝炎。"
霍柔風聽得呆住了,她張大嘴巴,傻乎乎看着霍輕舟。
霍輕舟口吐蓮花,激(防)情(屏)澎湃,一低頭就看到自家妹妹傻了吧叽地看着他。
他有些無奈,聰明伶俐的妹妹,和展懷定親以後就變成傻大姐了。
他從荷包裏掏了一塊松子糖,扔到妹妹嘴裏,小時候他執拗着不肯吃母親親手給他做的松子糖,現在他每次路過糖果鋪子,都會買上一包,随身帶着。
霍柔風嘎崩崩嚼着吃了,這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大哥,你想得有點多。
"你來了榆林,是來幫我喂馬嗎?馬場裏人手足夠了。"
"要不,你練兵?你也不會啊。"
"或者你服侍咱娘吧,免得咱娘整日嫌棄我,說我打擾她畫咱爹。"
"若是咱娘也嫌棄你,那你就去商州,跟着安海開礦,不過安海難免會認爲你搶他飯碗,要知道開礦可是肥缺裏的肥缺。"
好吧,霍柔風還想繼續說下去,她的腦門上便挨了一記爆栗,她咧嘴要哭,霍輕舟連忙用手給她揉了揉,就好像這麽一揉,妹妹的腦袋就不會被他打疼了。
"你以爲我是吃閑飯的嗎?我隻能喂馬嗎?還說我和安海搶飯碗,你讓展懷教壞了。"
霍柔風翻個白眼,她教壞展懷還差不多,什麽都能扯上展懷,她哥也真夠閑的。
"哥,我和展懷要做什麽,别人不知道,你卻肯定早就猜到了,與其你來榆林陪着我們同甘共苦,還不如留在京城。我巴望着你能做大官,做得越大越好,如果你能入閣拜相,那才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助。展驸馬雖然也在京城,可是朝廷曆來不會對驸馬委以重任,且,他不但是驸馬,他還是人質,他能打探消息,卻無法左右朝局,但是你就不同了,如今的你就是一張白紙,你出身清貴,科舉入仕,三元及第,仕途一片大好,假以時日,你一定能在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京城,不想再給沈家人賣命,可是爲了謝家,爲了高家,你忍耐一下可好,哥,無論是娘,還是我,都不想看到你沖鋒陷陣,你不僅是謝家人,你還是高家人,高家的血脈要由你來延續。謝高兩家流的血夠多了!"
"哥,親迎那天,你背我上花轎,等我三天回門,你就回京城,好不好?"
霍柔風說到這裏,眼中終于有了淚水,從始至終,無論是展懷還是她,都沒有想過要把霍輕舟拉到榆林,就像前世一樣,謝家一族都沒了,可是因爲母親前面的安排,最終卻保下了表哥謝明那一支。
這一世,他們兄妹不僅是謝家的血脈,還是高家的,謝高兩家隻餘下他們了。
霍輕舟留在京城,除了霍江,沒有人知道他和謝家的關系,真若是有那麽一天,就像前世保全了表哥一樣,還能留下霍輕舟這一條根。
看到妹妹奪眶而出的熱淚,霍輕舟吓了一跳,忙用衣袖給她擦拭,方才妹妹的那番話,他還沒有完全消化,他需要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
時間匆匆而過,轉眼便到了親迎的前三天,這日,吳欣欣和**彬來了馬場,兩人來陪着霍柔風說話,都說要成親的人最是緊張,她們特意學了幾個笑話,來講給霍柔風聽。
她們來的時候,霍柔風正在練箭,看到她們二話不說,便要教給她們射箭。
"等我嫁了,就要榆林和馬場兩頭跑,你們想學射箭,我也沒空教了。"
吳欣欣和**彬面面相觑,我們又不當女兵,我們學射箭幹嘛?
最終,兩人好不容易學來的笑話全都沒有機會講出來,反倒是累得精疲力盡,**彬的兩條胳膊又酸又痛,回到針線坊裏,她連繡花針也拿不起來了。
她們前腳離開馬場,霍柔風後腳就被母親謝紅琳叫了過去。
一進門,屋裏服侍的丫鬟婆子便全都退了出去,有人還把門給随手關上了。
霍柔風看看謝紅琳,笑嘻嘻地問道:"娘,您是又有什麽傳家寶要給我當嫁妝嗎?"
謝紅琳白她一眼,慢吞吞地從炕褥下面拿出一本書來。
"仔細看看,看不懂的就問我。"
霍柔風好奇起來,什麽書啊,印像當中她娘就不是個愛看書的人啊。
她拿起那本書随手翻了翻,立刻笑了起來:"娘,您給我看的是春(防)宮(屏)啊,我爹都不在了,您沒事看這個幹嘛?"
謝紅琳閉閉眼睛,不生氣不生氣,再過三天她就要當嶽母了,當然不能生氣。
"你要成親了,娘擔心你洞房之夜什麽都不懂,才讓你看看這個的,但凡女兒出嫁之前,當娘的都會這樣做。"
霍柔風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啊,活了兩世,第一次嫁人,她什麽都不懂,沒有經驗。
她又翻翻那本書,就把書交還給謝紅琳,道:"這本印得不太好,不如我讓人從西安買的那本。"
謝紅琳再閉閉眼睛,我還是不生氣,我一點兒也不生氣。
"娘,這書我看過,沒啥不懂的,您放心好了,洞房花燭時,我不會給您丢臉的。"
霍柔風大言不慚地說道,她是當過十幾年纨绔的人,霍九爺什麽沒見識過,再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詞話本子她看得多了,經驗豐富。
謝紅琳忽然覺得自己很累,太累了。
"出去吧,對了,把這本破書也一并拿出去壓箱底。"
"不用了,這本印得不好,我就不帶走了,您留着自己看吧。"霍柔風說道。
"拿走,别讓我再看到它!"謝紅琳強壓下要把這本書扔出窗子的念頭,她不生氣,她真的不生氣。
霍柔風把那本書往腋下一夾,也沒有遮掩,便灰溜溜地出去了。
走出母親的院子,霍柔風噗哧笑了出來,把書揣進懷裏藏好。
母親煩死她了,真好;
這樣一來,母親就不會因爲她出嫁而傷感了,真好。
金豆兒和小乖在院子外面等着,看到霍柔風走出來,金豆兒搖着尾巴跑過來,小乖也學着金豆兒的樣子搖尾巴,粗大的狼尾巴甩在地上,啪啪作響,霍柔風都替它尾巴疼。
看着小乖,她有些發愁,這家夥住進總兵府裏,半夜狼嚎不知道會吓壞多少人。
她摸摸兩個家夥的腦袋,便往自己院子裏走去。
剛剛走出沒多遠,便氣喘籲籲跑來一個小丫頭,霍柔風認識她,這是放在姐姐身邊服侍的,名叫小螺。
"九娘子,大娘子請您過去呢。"
霍柔風揚揚眉毛,姐姐該不會也要拿本書給她看吧。
出嫁啊,她們好像比她還要緊張。
她一點也不緊張,她是嫁給小展,又不是嫁給别人,嫁給小展有什麽好緊張的,那是天底下最快樂最輕松的事了。
一人一狗一狼,蹦蹦跳跳跑進霍大娘子住的院子,在山裏建馬場,就是這個好處,想圈多少地方就圈多少地方,想蓋多少房子就蓋多少房子,霍大娘子雖然隻是暫居,可也有個兩進的院落。
還沒有走近,霍柔風便看到院子外面有一道苗條的人影。
她知道,她是姐姐。
霍大娘子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女子,雖然已過花信之年,可是霍大娘子依舊身材纖細,若不是她那堅毅的目光,自信的神态,乍看上去會以爲她是位弱不禁風的纖秀女子。
姐姐是在門外等着她吧。
像小時候很多次一樣,姐姐去談生意也要帶着她,姐姐在裏面談生意,她在外面玩兒,姐姐出來後,便會帶她去買好吃的好玩的;後來稍大一點,她常常偷偷溜出去玩兒,每一次回來的時候,姐姐總會親自到她院子裏等着她。
越走越近,霍大娘子的臉龐便越發清晰。
霍柔風的印像裏,姐姐還是當年那個剛剛及笈的小姑娘,一轉眼竟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姐姐長大了,她也長大了。
她故意踮起腳尖,提着裙子,用她自認最淑女的模樣走到霍大娘子面前,彎腰曲膝,行了個福禮。
霍大娘子噗的笑了出來,兩隻手扶起她,笑道:"又不是過年,姐姐可沒有準備金锞子給你。"
"那你就欠着,我學采芹,找個小本本記上。"霍柔風沖着姐姐眨眨眼睛,一雙杏眼随即笑成了月牙兒。
"欠什麽欠,咱家的規矩,不論男女隻要成親了,就隻有派壓歲錢的份兒,自己卻不能收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霍柔風心裏一酸,姐姐還沒有出嫁,自己卻搶在姐姐前面了。
她何止是搶在姐姐前面,她還搶在了哥哥霍輕舟前面呢。
"姐,你還想着羅傑嗎?他雖然長得挺好看,可是這天底下一定還有比他更好看的。"
霍柔風一副口無遮攔的樣子,霍大娘子卻對她這一套司空見慣,她這個妹妹,越是真心牽挂的事情,越會表現得很随意。
"瞎說,我什麽時候想着他了,你再瞎說,就别指望着逢年過節找我打秋風了。"
霍柔風笑嘻嘻地扯着霍大娘子的衣袖,道:"别啊,你也知道我和展懷很窮的,以後免不了會拖家帶口找你打秋風。"
說到這裏,她猛的想起一件事來。
當初她不想讓姐姐擔心,所以就把這件事給瞞下了,可是現在她覺得她必須要說。
姐姐雖然嘴上不說,可是這兩年裏一定是派人四處找尋羅傑了,因此她更不應該再隐瞞了,或許這件事對于尋找羅傑有所幫助。
她把當年從廣東回來,快到京城時遇到小淵的事情,以及後來被錦衣衛追蹤,她讓護衛殺死了七八名錦衣衛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小淵?你是說小淵可能是被人控制了,以至于你與小淵說了幾句話,錦衣衛便要殺你們滅口?"霍大娘子沉聲問道。
霍柔風點點頭:"沒錯,那些錦衣衛就是這個目的,若非我帶的人多,恐怕被毀屍滅迹的就是我們了。"
"姐,小淵的事情不簡單,我懷疑羅傑的消失也和小淵有關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