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是九邊重鎮,兵強馬壯,卻沒能攔下榮王的幾千殘兵,這也是前年展懷滞留西安長達半年的原因。
甘州和酒泉都是絲綢之路的必經關卡,大半年前,榮王身邊的大太監王桂與一名女子,悄悄前往甘州,與高懷古的心腹常石遷密會,談的是關銀的事情,最終不歡而散。
在本朝,陝甘所轄地域遼闊,除了九邊當中多個重鎮以外,先是有西甯衛,後又設塞外四衛,先帝殡天後,陝甘各總兵權力越來越大,那時皇帝尚未親政,太後的手根本伸不到西北,且,鞑子不時犯境,國庫空虛,太後和内閣提到打仗便心驚膽戰,各大衛所要打仗,就要用銀子,無奈之下,權衡利弊,太後先是下旨撤銷了陝西都司和甘肅都司,各衛均由總兵府轄治,接着,爲了貼補軍需,讓各大總兵府向朝廷少要點銀子,便把原本應由各地州府收取的關銀也交給了各大衛所。
除了絲綢之路以外,還有銀巴古道、靈州古道等等,進入陝甘境内,越往西北,關卡便越多,這些關卡多則相隔一二百裏,少則相隔十裏,無論是大商隊還是小商販,都要向關卡繳納過關銀子,貨物越多,繳的銀子也便越多。
各總兵府對下轄衛所均有攤派,衛所按攤派上繳了銀子,餘下的便進了自己的小金庫,而這些銀子到了總兵府,便是有去無回,朝廷想要從他們手裏要過去,實屬癡人說夢。
俗話說窮文富武,武将們來銀子的途徑比文官們要多,但是對于展懷、高懷古這些轄制九邊的武将而言,銀子卻永遠都不夠用。
就比如展懷,朝廷至今還欠着他數十萬的軍饷和撫恤銀子,雖然這個數字裏有很大的水份,但是卻也千真萬确欠着大筆銀子。
展懷要打仗,就必須安撫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朝廷的軍饷和撫恤銀子遲遲不能到位,他當然不能幹等着,這些銀子便要自己想辦法弄來,給将士們發下去。
因此,這些手握重兵的總兵們,個個都缺銀子,關銀便成了他們拿銀子的主要來源。
甘州和酒泉均是絲綢之路必經之地,比起其他商路,絲綢之路來往商隊是最多的,這兩個地方便也是最肥的地方。
如今酒泉是榮王占着,如果不是當初朝廷不讓繼續出兵,中間又隔着一個高懷古,展懷決不會讓榮王搶到酒泉這塊肥肉。
要打酒泉,就要途經甘州,甘州的兵馬遠勝過酒泉,展懷早就想把這兩個地方據爲己有了,現在鞑子犯境,便是個好機會。
自從朵兒哈被俘,鞑剌便成了一盤散沙,大小部落之間你争我奪,其中以加海的部落最爲強大,但是也無法與當年的朵兒哈相比。
正如霍柔風所言,朵兒哈是展懷的手下敗将,而加海尚且沒有與展懷一争高下的資格。
也就是說,加海連給展懷當手下敗将的資格也沒有。
這并非是霍柔風信口胡說,她在鞑剌住過一陣子,對于鞑剌各部的情況均有了解,她雖然是貶低了加海,但是并沒有誇張。
加海是個穩妥的人,他親眼看到朵兒哈由草原霸主成爲漢人的階下囚,無論兵力還有财力均不如朵兒哈的他,決不會草草出兵。
這次犯境的鞑子是土薩部,去年土薩部搶掠了幾支漢人商隊,嘗到了甜頭,冬天時早就想過來搶糧食了,可是看到其他部落按兵不動,土薩部隻能一忍再忍。進了臘月,天氣越來越冷,糧食也越來越少,他們便忍不住了,在邊境附近的村鎮大肆擄掠。
這種事情在九邊司空見慣,今時今日的展懷是不用親自帶兵過去的,可是展懷有别的想法,教訓土薩部隻是個幌子而已。
霍柔風送走了展懷,次日便回了馬場。沒過幾天,榆林便有人送信過來,展懷讓查的謝思成,有消息了。
展懷臨走時交待過,隻要查出消息便告知霍柔風,由霍柔風定奪,因此榆林的消息一到,霍柔風便知道了。
謝思成住在榆林城外的紫雲觀,紫雲觀雖然香火不盛,但是隻要捐點香火錢就能在觀中借宿,比客棧裏要便宜許多,很多人爲了省錢,便會住到那裏去。
若非展懷讓人畫了像暗中查找,根本不會有人會注意到紫雲觀裏的香客。
霍柔風問道:"他帶了多少人?"
"紫雲觀中隻有他一人,其他地方尚未查出。"
霍柔風去過紫雲觀,上次她和展懷便是在紫雲觀裏見的吳寶中。
她在屋裏轉了幾圈兒,對來人道:"不要打草驚蛇,先盯着他,每天都讓人來給我送信。"
霍柔風不知道謝思成爲何來榆林,但是以謝思成的身份而言,他來榆林定有所圖。
當初在鞑剌遇到謝思成,後來查出謝思成去見過加海,可惜加海沒有見他,還讓人把他抓了起來。
那時霍柔風便懷疑謝思成正在圖謀大事,眼下謝思成來了九邊,事情便更加不簡單了。
可是也不過兩天,謝思成便離開紫雲觀,盯梢的人跟着他一路向西,竟然是往甘州方向去了。
霍柔風吃了一驚,連夜把這件事飛鴿傳書告訴了展懷。
說起飛鴿傳書,展懷從福建帶來的五萬精兵中有專門馴養鴿子的人,展懷離開榆林時,給霍柔風留下幾隻,霍柔風便帶來了馬場。
謝思成既然已經離開了榆林,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展懷了,霍柔風便每天數着日子,隻等着出了正月,她就繼續開始招募士兵。
轉眼便是二月二龍擡頭,邊關的消息傳來,鞑子和馬賊相互勾結,因此展懷打完鞑子,便追殺馬賊往甘州方向去了。
霍柔風輕揚眉毛,馬賊?展懷還有功夫剿匪?
哈,就不知道最後剿的是高懷古,還是榮王了。
緊接着,消息一個連着一個,先是馬賊和展懷短兵相接,接着就傳來捷報,展懷打退了鞑子,又剿了馬賊五千人。
霍柔風差點笑出來,九邊之地居然還有五千人的馬賊,高懷古就是擺設吧。
小展,你也太誇張了。
霍柔風猜得沒錯,這五千人當然不是真的馬賊,不但不是馬賊,也不是高懷古的人。
這些都是被展懷一路追殺過來的鞑子。
也就是說,早就應該驅趕回大漠的鞑子,被展懷略施小計,硬是給逼到了甘州道上。
是鞑子還是馬賊,高懷古派人看一眼就知道了。
得知展懷把鞑子引到這裏,對外還聲稱是在追殺馬賊,高懷古給氣得半死。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沒臉沒皮的。
幾千人的小股鞑子,哪裏值得展懷親自帶兵。
而且展懷不但趕走鞑子,還要再打馬賊,造福百姓。
展五将軍,您真是辛苦了。
高懷古氣得咬牙切齒,展懷把仗打到了他的家門口,他還能如何?
幫着鞑子打展懷?
展懷既然使出這麽一招,想來早就留有十條八條後路,還怕他與鞑子聯手嗎?
再說,他高懷古除非是腦子進水,否則憑他手握兩萬大軍的九邊總兵,難道還要和上不了台面的土薩部合作嗎?
可是展懷就在城外,把經過絲綢之路甘州段當成了戰場,眼下從這裏經過的商隊們全都吓壞了,隻能躲到甘州城裏暫避,但是這仗一天打不完,這些商隊便一天不能出城。
展懷帶了三萬人,鞑子隻有五千人,可是展懷硬生生把鞑子圈了起來。
隻圈不打,就這麽耗着。
甘州城城門緊閉,高懷古站在城樓上,看着不遠處旌旗飄揚,仿佛看到了展懷那張得意的笑臉。
高懷古氣得扔了手中的千裏眼,對部将道:"準備大炮,别以爲老子好欺負,真把老子逼急了,就開炮轟死展懷那個小兔崽子!"
心腹常石遷連忙勸他:"将軍,萬萬不可沖動啊,依學生看來,展懷就是要逼您出手啊,您可不能中了他的詭計。"
高懷古咬着牙,登登登下了城樓,城樓下早就有七八個幕僚在等着他。
原來被困城中的商隊選了代表想要見他。
高懷古快要煩死了,哪有心情見這些商人。
他沒好氣地拒絕了,縱身上馬,便往總兵府而去,他一邊走一邊罵,從展懷罵到世子展忱,又從展忱罵到閩國公展毅,接着便把展家祖宗十八代全都罵了一遍。
太後真是頭發長見識短,當年爲何要讓展懷帶兵打榮王啊,這下好了,分明就是養虎爲患,榮王打完了,展懷這頭老虎也養大了。
現在居然敢欺負到他高懷古頭上了,是以爲他好欺負,還是以爲整個西北改姓展了?
高懷古回到總兵府,一口氣摔了十幾隻水天一色的茶杯,他尤不解氣,拿起馬鞭對手下人說:"傳令下去,把城裏的兵将全都集合,跟我出城去!"
高懷古手下有兩萬兵馬,可是這些兵馬大多都在城外,城中的兵力隻有三千人。
現在被展懷逼到家門口,他要調動城外的兵馬,還要越過鞑子和展懷的包圍圈,因此,他能動用的也隻有城内的三千人了。
高懷古越想越氣,展懷這哪裏是包圍鞑子,分明是把他高懷古的兵力給硬生生斷開了。
三千人馬很快集合完畢,高懷古帶着人便要出城。
可是剛剛走到城門口,便又看到那些商隊的人,其中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越過人群,站到了大路中間。
高懷古的軍隊不得不停了下來,高懷古正在氣頭上,罵道:"哪來的沒長眼的?快點滾開!"
少年一襲寶藍直裰,外面是同樣寶藍面子的皮鬥篷,他緩緩摘下頭上的風帽,露出一頭墨染的青絲。
高懷古這才看清楚,面前的少年清俊絕倫,氣質超群。
他一怔,這少年絕非普通的書生,甘州城裏什麽時候來了這樣的人物?
莫非是京城裏哪家的公子?
他遲疑一刻,緩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站在這裏有事嗎?"
少年拱手施禮,态度謙虛,他道:"在下太平會謝思成。"
高懷古心頭一動,太平會?
這幾年太平會的名頭越來越大,高懷古雖然遠在甘州,可也聽說了太平會。
太平會雖然隻是江湖幫會,可是在長江以南聲勢越來越大,且,他是聽說過謝思成這個名字的。
當年榮王曾經借助太平會籌集了不少糧草。
河南一帶的富戶原本是不肯掏銀子的,可是礙于太平會,他們不得不鐵公雞拔毛,要麽拿糧食,要麽出銀子,這些糧食和銀子全都給了榮王。
隻是謝思成行事隐密,若非高懷古在榮王身邊有暗線,他也不知道這個名字。
但是高懷古并沒有想到,謝思成不但年輕,而且還是個美少年。
他哈哈大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太平會的會首居然是位神仙似的小哥兒,也好,本将軍給你個面子,這樣吧,你先到總兵府裏等着,待本将軍辦完正事,回來與你暢談小酌。"
像太平會這樣既有人又能鬥狠的幫會,若是送到面前還置之不理,他就是傻子。
高懷古當然不傻,非但不傻,他還比一般人都要精明幾分,否則也不會坐到如今的高位上。
謝思成微微一笑,道:"謝某不才,并非是來與總兵大人把酒言歡的。"
高懷古神色一滞,冷聲道:"那你來做什麽?"
他态度忽變,周圍的氣氛便也随着冷卻下來。
謝思成卻像是無所查覺,他神情如常,淡然道:"謝某是來爲總兵大人排憂解困的。"
"排懷解困?就憑你?哈......"高懷古隻笑了一聲,便收住了笑聲。
他本來的意思是就憑你一介書生還能爲我排憂解困嗎?
可是轉念一想,太平會的會首,是哪門子文弱書生?分明是江湖豪客、亡命之徒好吧。
高懷古冷笑:"原來如此,來人,給他一匹馬,随本将軍出城一戰!"
立刻便有随從跳下馬來,把馬牽到謝思成面前。
謝思成卻沒有接過馬缰繩,他目光炯炯望着高懷古,一字一句地說道:"謝某懇請總兵大人不要出城,否則便中了展懷詭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