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兩名仆婦,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和方才那人一樣,打着手勢,請霍江用膳。
和在秦閣吃的晚飯一樣,即使是早飯,也有新鮮的蔬菜,而不是在關外冬天裏常吃的酸白菜,也不知道冰天雪地,這家人是從哪裏弄來的綠菜。
霍江出關以來,也隻有到了這裏才吃到新鮮蔬菜,可是現在的他,哪裏還吃得下。
看着飄在雞湯馄饨上翠綠的芫荽,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飄浮在水上的人,想抓住一塊浮木或者稻草,可是卻又抓不住。
原本看到這位謝先生言談舉止清貴不俗,他還以爲從此可以逃離生天,卻沒有想到剛剛離開雪域山莊那個龍潭,卻又進了謝家這個地獄。
自己已是舉人身份,又是年少成名,前程一片大好,可是誰能想到,不過就是出來遊曆,想要增長見聞,殿試之時寫出一篇令人驚豔的社論而已,卻落得如此田地,即使能夠活着離開這裏,也像那些仆從一樣變成啞巴。
一個啞巴,哪裏還有機會在金殿之上展示才學,他連參加會試的資格也沒有。
霍江的腦海裏浮現出父親期盼的眼神,父親這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振興霍家,霍家落魄了很多年了,直到最近這十幾年才重新看到了希望,可是和那些世家大族相比,霍家還是太弱了。
就在離開保定府之前,他還幼稚地以爲,隻要他能夠位列兩榜,霍家就能揚眉吐氣。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的遠行,竟然是這樣的結局。一個連話都不能說的人,還何談光宗耀祖!
一滴清淚無聲落下,霍江怔怔出神。
外面有說話聲傳來,霍江一驚,說話的聲音?
在這個莊子裏,除了謝先生、福伯和那隻會說話的鹩哥,還有會說話的嗎?對了,那個叫小燕的丫鬟也會說話,隻是自從他來了以後,便沒有再見過小燕,想來是又回到雪域山莊侍候她家小姐了吧。
外面傳來的是女子的聲音,這一次霍江聽清楚了,沒錯,是女子,年輕女子。
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穿着半新不舊的鹦哥綠鬥篷,亭亭玉立如潇湘翠竹的人兒。
門簾被從外面挑起,帶進一陣混着梅香的冷風。
兩個女子在丫鬟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霍江先是一怔,緊接着他的目光便被那抹綠色的身影吸引住,再也移不開了。
是她,真的是她,她來了,她是來救他的嗎?一定是的,上次在雪地裏,他被紅衣女子戲弄,便是她溫柔地對他賠禮道歉。他對她而言隻是陌生人,而她卻如此謙和,顯然她的教養是極好的,那個兇巴巴的叫琳兒的女子哪裏比得上她。
“難得我爹會誇獎一個人,看來我的眼光不錯。”說話的是琳兒,一如既往地霸道無禮。
霍江忍不住皺起眉頭,昨天見到謝先生時,他還疑惑爲何謙和的謝先生會生出琳兒這樣任性的女兒,可是看到那些啞巴,他也就沒有疑惑了。
見他沒有說話,琳兒索性走了過來,看着炕桌上幾乎沒有動過的早膳,她蹙起眉頭,有些不悅:“咦,你怎麽不吃飯?我家的飯菜沒有毒。”
見她這樣說,霍江正在躊躇是反唇相譏,還是選擇不得罪她,畢竟自己的性命還握在他們父女手中。
“琳兒,你不要這樣說,想來是咱們的飯菜不合霍公子的口味。”一個溫柔之極的聲音響起,那綠衣女子走到琳兒身邊,輕輕拉拉她的衣袖,一雙妩媚的眸子卻落到霍江臉上。
霍江擡起眼睑,便對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是丹鳳眼,在此之前,霍江一直覺得生着丹鳳眼的女子太過柔媚,可是現在他卻覺得這麽美的眼睛就應該是生在她這樣的可人兒臉上,隻有這樣的眼睛才配得上她周身婉約得體的氣質。
他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忽然站起身來,沖着綠衣女子長揖一禮:“小生霍江,請問小姐高姓芳名?”
若是以前,他會認爲這是孟浪,隻有那些遊手好閑的纨绔才會如此,可是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居然就這樣說了,這樣做了。
“你是問我嗎?我叫謝婵,這是我表妹紅琳。”綠衣女子沒有生氣,這讓霍江松一口氣,謝婵,人如其名,也隻有她這樣的人才不負這婵娟之名。
“表姐,你理他做什麽,大男人問女人的名字,不要臉!咱們走。”沒等他想繼續開口,謝紅琳沒好氣地拉着謝婵就往外走,那個樣子,就像是她喜歡的玩具被人搶了一樣,尤其是那句“不要臉”,說得霍江臉上一紅,他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有女子罵他不要臉。
他怔在那裏,一時不知該怎麽解釋,隻是看着兩人的背影發呆。
眼看她們已經走到門口,被謝紅琳拉着不得不往外走的謝婵,忽然轉過頭來,沖着他嫣然一笑。
直到許多年後,霍江的腦海裏還時常浮現出她的笑容。
那一笑似是洞悉萬物,卻又天真得像個孩子。
謝婵天生就有這種本事,她有着仙子般純淨無瑕的面容,卻又有着妖精一樣的媚惑妖娆。
隻是那個時候,涉世未深的霍江能夠感覺到的,隻有她不同于謝紅琳的溫柔妩媚。
而謝紅琳,隻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壞脾氣女孩而已。
可能是謝紅琳并沒有向謝先生告狀的緣故,謝先生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如昨天一樣的賞識,兩人從風景聊到民風,又從民風聊到朝廷的政令。
霍江發現,謝先生對朝廷的興趣,不亞于他對風景的喜愛。
霍江雖然還未出仕,可是家中父親和堂叔都已經做官了,官職不高,但是也能看到朝廷的邸報。父親按照當年母親的囑咐,在他們兄弟很小的時候,便時常把邸報拿回家裏,給他們講解上面的内容,霍江記性很好,至今還能記得七八年前的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