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淡,刀光淡,殺氣卻濃如鮮血。
一彈指間已是六十刹那,可是刀光乍現,也不過隻屬刹那之間的事罷了。
就在淡淡刀光出現的一刹那。一口如彎月般的飛刀,已經深深刺入程立左側胸口,心髒所在的位置。
毋庸置疑,心髒絕對是人身緻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必死無救。
但程立沒有死。盡管這口飛刀已經深深刺入自己的心髒,他還是沒有死。因爲一層看不見的暗物質護甲,永遠堅守着最後防線,保證程立在這層護甲消失之前,絕不會受任何人的傷害。
程立提臂,翻手,用兩根手指捏住刺在自己胸膛上的刀柄,然後脫手反擲。
白駒過隙之際,那名身穿銀白色衣衫的少年,就連探進腰間鹿皮袋裏的手也來不及抽出,已經如遭雷擊,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後翻倒。那口取自白衣少女所發出的彎月飛刀,此刻深深釘入了這少年的眉心,把生命從他身上徹底剝奪。
做完這一切後,程立輕輕揮手,就像拂去衣服上的一點塵埃。他甚至根本都沒有回頭,去看那名銀白衣衫的少年。隻是靜靜地凝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女。凝聲道:“妳用刀?”
必殺一刀竟然無功。按照常理推斷,對于幾乎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但白衣少女卻依舊淡然。就像高懸于夜空上的明月。無論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明月始終置身世外,冷眼旁觀。
聽得程立詢問,白衣少女隻是微微颌首,淡道:“你也用刀。”
程立緩緩道:“不錯,我也用刀。而且我用的刀,和妳用的刀,都是同一種刀。”
白衣少女淡道:“世上的刀,本來就隻有一種。那就是殺人的刀。”
程立搖頭道:“也對,也不對。因爲妳的刀,并不僅僅是殺人的刀。而且更和我的刀一樣,是例不虛發的探花飛刀。”
白衣少女的眉宇之間,流露出一種非常奇特的神情。當中既有三分諷刺,又有三分悲哀,更有三分憤怒,再加上一分對世事無常的無可奈何。她淡淡道:“也未見得一定要考上探花,才能練得出飛刀。”
程立深深看着她,忽然道:“妳姓薛?”
白衣少女搖頭道:“不。我姓易,易水樓的易。”
程立緩緩點頭,道:“魔門易水樓,有星、月、幻、影四大殺手。那麽,妳就是易水月了?呵呵原來如此。唐恨啊唐恨,所謂的易水樓,其實也是被你一手操縱的,對吧?在白玉京中,七大劍派遇害的那場血案,還有泰山腳下的碧霞元君廟血案,也都是你的設計,沒錯吧?”
藏身于毒元寶鼎當中的唐恨嘿聲陰笑,不無得意地道:“一點不錯。這兩件案子,都是爲兄讓易水樓幹的。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嘛。爲兄這也是爲了你好啊。
如何?這兩件案子,很有意思對吧?不過,七大劍派居然那麽廢物,連給程兄弟你多制造一些麻煩都辦不到,這也實在是爲兄事先意料不及的。呵呵下次的話,爲兄肯定會更加注意了。不過哈哈,或許已經沒有下一次啰。”
對于唐恨話語中所隐藏的惡意,程立完全不爲所動。他嘿聲輕哼道:“易水幻和易水影二人,居然會使用唐恨你的玄墨針,而且上面又淬有唐門劇毒。我早懷疑他們與你有關了。不過,月姑娘的飛刀不同。那不是魔門的武技,更不是唐恨你能夠教導得出來的。所以”
程立頓了頓,回首再望向白衣少女,問道:“百年之前,曾經名震天下的一劍飛雪薛歸人,和妳究竟是什麽關系?”
白衣少女忽然微微一顫,并不答話。隻是下意識地,用力咬住了嘴唇。
程立看在眼裏,心中已是了然。他徐徐道:“我的飛刀,乃是繼承自刀聖樂笙歌的道統。刀聖一生行俠仗義,江湖中受過他恩惠的人,也不知道曾經有多少。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刀聖就是俠義的化身。認爲他的一生,是純潔無瑕,絕對沒有任何污點的。”
白衣少女忍了又忍,但終于忍不住,冷道:“荒謬。即使是神仙,也不可能從來未曾做過錯事。樂笙歌更加不能。”
程立颌首道:“不錯。所以刀聖始終記得,在他一生之中,曾經有過兩次大錯。一次大錯,就是當年處理他的結義兄弟和他未婚妻這件事。另外一次大錯,就是關于一劍飛雪薛歸人了。
當年,一劍飛雪薛歸人橫空出世,仗劍挑戰天下高手。大小三十一戰,戰無不勝。挾連勝之餘威,他再挑戰華山、崆峒、昆侖、峨嵋、青城、長白、南海等七大劍派的掌門。全部都在七招間便取勝。聲譽之隆,當時天下無人能與之比肩。
那時候,刀聖也隻是一名才剛剛出道的年輕人。他氣血方剛,所以也學着前輩的作派,到處去找高手挑戰。而他看上的目标,就是一劍飛雪薛歸人。
薛歸人自己,就是通過向高手挑戰而成名的。所以當有後輩也向他挑戰的時候,他自然不能拒絕。于是雙方約定,在黃山之上決戰。”
白衣少女笑了笑。笑容中卻沒有絲毫歡悅之意,反而隻有無盡的凄涼。她輕聲道:“探花飛刀,例不虛發。所以,薛歸人當然是敗了。”
程立歎道:“是的,他敗了。”
可是當時刀聖卻不知道,因爲連戰之後積痨傷痛,薛歸人已經得了一種沒有人可以治療的内傷。而他的妻子,也剛剛離開了他。
遭遇到身體和感情兩方面的沉重打擊,那時候的薛歸人,一身本領頂多隻剩下十之一二。他根本不能再和任何人決鬥。
可是薛歸人依舊是那個驕傲的一劍飛雪。所以他并沒有告訴别人,自己其實已經不行了,依舊堅持負傷應戰。”
白衣少女的眼眸中,依稀流露出光芒是淚光。她輕聲道:“像他這樣的劍客,當然是甯願死,也決不會告訴對手說,自己已經不行的。即使當真砍下他的頭顱,切斷他的血脈,敲碎他的骨骼,他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一類的話。”
程立歎道:“是的。所以他去戰了。然後他敗了。最後他死了,死于他自已的榮耀中。
很多年過去以後,刀聖始終也還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薛歸人臨死之前那一瞬間,臉上所流露的驕傲和尊榮。刀聖曾經說過,他從來沒有看過死得那麽驕傲的人,他相信以後也永遠不會看到。”
又沉默了半晌,程立方才緩緩道:“薛歸人當時已經不行了。但刀聖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的話,那麽他肯定也是甯可死,也絕不會去求戰。後來,他自然知道了。那時候,刀聖便明白自己錯了。自己殺了一個本來最不應該殺的人。他後悔,然而大錯已成,後悔也沒有用了。他于是下定決心,要再做一件事。就是付出代價。”
程立頓了頓,又續道:“無論任何人,隻要他做錯了事之後,都要付出代價的。所以,他把自己的飛刀絕學記錄在一本小冊子上,然後想方設法找到薛家的後人,把這本小冊子送給薛家後人。承諾有朝一日,必定要把欠薛家人的債,連本帶利地還給薛家。”
可惜。那之後刀聖又等了許多年,始終沒有等來薛家的後人。偏偏時辰已到。所以無可奈何之下,他隻能抱着這個遺憾,動身前往傳說中的洞天福地。
很多年之後,因爲因緣際遇,我得到了刀聖的道統,也知道了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刀聖更留下遺言,如果有朝一日,他的傳人遇上了薛家的後人,那麽一定要代替刀聖,好好照顧薛家後人,償還清楚這筆債務。
那麽問題來了。月姑娘,妳和薛家,究竟是什麽關系?”
白衣少女第一次擡起雙眸,認真地凝望着程立。靜靜開口:
“日期:元夜子時。
地點:貴宅。
兵刃:我用飛刀,君可任擇。
勝負;一招間可定勝負,生死間亦可定。
挑戰人:中州。樂。”
隻要是在江湖中打過滾的人,對于白衣少女所說的話。,肯定都不會陌生。因爲這是一封挑戰書的内容。
從百餘年前開始,江湖中的後生少年,若想要對誰提出挑戰的話,那麽他們所寫下的挑戰書,便通常都會是這個格式的。這種戰書的行格式,其實不能算很标準。但字裏行間,卻仿佛有一種逼人的傲氣,仿佛已然将對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因爲當年刀聖樂笙歌初出茅廬時,便經常采用這種格式的戰書,四下去挑戰高手。以至于很多年之後,江湖中仰慕刀聖的少年們,也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同一種挑戰書的格式。
但很少有人還記得,刀聖最後一次送出這種格式的挑戰書,正是他向“一劍飛雪”薛歸人提出挑戰。那次之後,刀聖再沒有向任何人,提出過任何形式的挑戰。
這個時候,從白衣少女口中,聽聞到當年刀聖曾經使用過的挑戰書。那麽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昭然若揭了。
程立輕輕吐了口氣,肯定地道:“妳不是易水月,是薛月。”
白衣少女淡淡道:“薛明月。”
程立皺眉道:“薛家的後人,既有薛家的劍法,又有刀聖的飛刀。爲什麽會淪落魔道,成爲易水樓的殺手?”
薛明月淡淡道:“薛家的劍法,其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真正了不起的人,隻是先祖自己。但即使如先祖一樣,最後仍難免身負不治之傷。所以薛家的劍法,并沒有傳下來。”
程立道:“但刀聖的飛刀,卻并沒有這種後患。”
薛明月靜靜道:“雖然沒有後患,卻也絕不容易練成。應該說,若沒有天賦的話,即使窮一生之力鑽研,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頓了頓,薛明月的嘴角邊,又流露出那種凄然的笑意。徐徐道:“關于這一點,我的祖父,還有我的父親,他們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二人一心要把樂家的飛刀,變成薛家的飛刀。于是花了大半輩子時間去苦練。隻可惜到了最後,他們所使出的飛刀始終平平無奇,根本沒有什麽威力。而他們自己,卻因此耽擱了一生。最終在不甘和憤怒之中去世。死後,甚至連一副像樣的棺材都沒有。”
程立默然。直過去好半晌,方道:“或許如果沒有刀聖的飛刀,他們這一輩子可能會活得更加快樂吧。”
薛明月道:“或許。但我卻告訴自己,一定不能重蹈他們的覆轍,也一定要在我的手上,重新振興薛家。所以,我才進入易水樓,成爲了易水月。”
程立輕歎道:“或許,妳才是刀聖真正等待的人。刀聖的飛刀在妳手上,确實已經變成屬于薛家的刀了。”
薛明月靜靜道:“那麽你呢?你又是否會代替刀聖,償還這筆已經拖延了近百年,卻始終未曾清算的債務?”
程立沉聲道:“既然繼承了刀聖的飛刀,那麽這筆債,我當然有義務代替刀聖償還。隻不過,我償還的對象隻會是薛明月,卻不會是易水月。”
藏身于毒元寶鼎之内的唐恨,不耐煩地叫道:“薛明月就是易水月。易水月就是薛明月。所以這筆債,程兄弟你今天是想還就得還,不想還更加得還。月兒,立刻出手!”
薛明月淡然道:“易水樓是一個殺人的地方。但若無易水樓,我也根本活不到今天。所以,這也是一筆必須償還的債。世上的事情,有許多本來就是這樣的。即使再怎麽不想做,但到頭來,終究是不得不做。程立,你應該十分明白。”
程立緩緩道:“是,我明白。你我之間這筆債,除非妳死,又或者我死,否則是絕對無法取消的。同樣地,除非妳死,又或者唐恨他死。不然,你們之間這筆債,同樣也會一直存在。”
薛明月淡道:“很好,你果然明白。那麽,請。”
程立道:“請什麽?”
薛明月道:“請出刀。”
程立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不錯。所有的話都已經說完。現在,該是出刀的時候了。”
話聲落,刀出手。是飛刀。
飛刀,又見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