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展眉淡然一笑“慚愧。孤年輕識淺,本來配不上享受朝廷名爵的。但天子恩重,沒奈何,隻好愧受了。本有心盡力替朝廷辦事,以報答天子大恩。可惜孤才學不足,也辦不來什麽大事。隻好時常陪天子與家姐說說話,聊爲解憂罷了。”
頓了頓,方展眉又笑道“孤雖然身處白玉京中,可是對于程百戶的豐功偉績,卻都久聞了。程百戶勇闖永州,發掘出塵封了數百年之久的琉璃寶藏,卻竟絲毫不起貪心,要盡數貢獻給朝廷,造福天下百姓,令蒼生盡得澤被。此等行徑,簡直堪稱萬家生佛。孤實在不勝敬仰。”
程立不動聲色,搖頭道“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小侯爺謬贊了。”
方小侯爺溫文笑道“程百戶才是太客氣了。聽家姐說,天子有意要替程百戶賜婚。從當朝諸位公主之中擇一下嫁。假如此事成了的話,那麽程百戶和孤,就真正是一家人了。當真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來,程百戶。爲了這件大喜事,咱們先來親近親近。”
說話之間,方小侯爺面帶和熙笑意,向程立伸出了手。
隻是一個看似簡簡單單的動作,可是霎時間,在場衆人卻不約而同,都感覺心跳加速,咽喉幹澀。下意識之間,衆人的喉頭紛紛滑動了一下。目光凝重,緊緊盯住了方小侯爺這隻手。
衆目睽睽之下,隻見這隻手保養得十分良好。手指修長,皮膚白皙,幹燥、穩定,看起來極是優美。手掌的皮膚之下,還透出了一種淡淡的血紅顔色。
這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白中帶紅,才是正常人應有的健康膚色。假如當真完全純白而沒有絲毫血色,那反而屬于病态了。
程立向這隻手看了看,微微一笑,同樣伸出右手,向方小侯爺靠近過去。頃刻間,兩隻手相互貼合,彼此五指同時收攏,猛地一握!
“嘭~”
彈指刹那,程立的手變成一片漆黑,方小侯爺的手卻變得殷紅如血。雙手互握之下,存在于雙方掌心當中的空氣,當場發出了爆破轟鳴之音。就仿佛雷神震怒,悍然炸裂。
無形沖擊随即就如風暴,呼嘯着席卷八方。在場所有人身上衣袍,同時振起飄飛,崩成一片筆直。八仙桌上的杯盤碗筷,更同時“叮叮當當~”地響成一片。甚至乎,就連整座董家酒樓,也随着這一握手而激烈顫抖不已。竟仿佛不堪重負,随時都會轟然坍塌。
幸好。雙方一握手之後,便沒有持續加壓較勁。雙方各自撒手,然後分别往後退開一步,凝立如山。本來變得漆黑和血紅的兩隻手,也迅速恢複了正常,甚至完全看不出來曾經有過什麽變化。
沉默片刻,程立率先笑了笑,道“小侯爺,你很好,非常不錯。”
方小侯爺深深呼吸幾下,同樣也露出了笑容,道“獻醜獻醜,見笑見笑。程百戶,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孤這井底之蛙,今日終于能見識到當世真正的高人,也算福氣不淺。本有心和程百戶繼續親近親近,可惜孤身上還有些俗事未曾處理,隻好先失陪了。”
程立點點頭“好。那麽下次有機會,咱們再一起喝酒不遲。至于這些人……”随手向躺倒在地面,一動不動的四大刀王身上一揮。本來刺在他們丹田之上的那幾口烏黑小刀,當即消失不見。程立這才續道“便把他們都帶走吧。”
方小侯爺略略一怔,回首向地面的四大刀王分别瞥了一眼,訝異道“他們沒有死?”
程立淡淡道“探花飛刀,例不虛發。這句話世人大都知道。但卻很少有人知道,當年刀聖出刀,往往都是爲了救人。單純爲殺人而出刀的情況,在他一生之中,不過隻出現過那麽寥寥幾回而已。”
方小侯爺歎道“原來如此。前輩風範,思之不禁教人悠然神往。這樣說來,他們四人确實沒有資格死在你的刀下。那麽,孤便代替他們,謝過程百戶不殺之恩了。”
程立笑道“好說。小侯爺,請。”
方小侯爺也笑道“請。孤有預感,或許很快,咱們便又能見面了。”随即把委頓在地的顔東閣攙扶起來,溫言道“東閣兄弟,咱們走吧。”
顔東閣面如土色,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任憑方小侯爺攙扶着自己走出雅間,然後沿着樓梯離開。與此同時,那位驚濤書生卻帶着幾名家丁打扮的漢子進來,一反之前那副懶洋洋什麽都不在乎的高傲模樣,向雅間内衆人連連點頭哈腰,這才擡起昏迷的四大刀王,魚貫離開。
外人全都離開了。水龍吟和秋夜雨,伍老寨主和周城主,還有時震東周冷龍等人,這才分别長籲了一口氣。水龍吟凝聲道“好厲害的‘朱砂掌’功夫。走眼了,我們都走眼了。原來這位小侯爺,還是位深藏不露的的高手。”
伍老寨主沉吟道“朱砂掌這名字,雖然人人都知道。其實練這種掌力的心法秘訣,早已失傳了。近三、四十年來,江湖中已沒聽過有什麽練朱砂掌的高手。
老夫隻在年輕時,聽說過一個外号叫‘血掌追魂’的黑道高手,是修煉朱砂掌成名。但他已經死了很久,而且也沒聽說過他有傳人。方小侯爺居然能夠煉成朱砂掌?當真稀罕。”
時震東是湖了。當然也知道不少類似的武林掌故。他忍不住也議論道“一般人都知道,練朱砂掌的人會雙手發紅,算是個非常突出的特征。其實隻有初練此功者才會如此。
當朱砂掌的功夫被練到爐火純青之後,就會返璞歸真。平常時候,修煉者雙手的顔色和常人沒有兩樣。隻有運功發勁時,才會變爲朱紅色。這樣看來的話,方小侯爺的朱砂掌,明顯已經登峰造極了。年紀輕輕居然就有如此造詣,實在了不起啊。”
程立卻若有所思,一時之間,并沒有開口。因爲他總覺得,方小侯爺剛才展示的功夫,未必是朱砂掌。很可能是更加厲害的,更加高深的功夫。不過究竟是什麽……程立又說不出來。畢竟他并非武者,體内運轉流動的是“劫力”,而不是内勁真氣。關于真氣運轉方面的細節問題,程立是無法分辨的。
不過算了。方小侯爺所練的究竟是不是朱砂掌,這種問題,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真正重要的,是他的立場。程立有所預感。假如這位小侯爺和自己對立的話,那麽他肯定是一位非常可怕的敵人。
程立搖搖頭,問道“怎麽。這位方小侯爺懂得武功,連你們也都不知道?”
水龍吟搖頭道“我記憶之中,方小侯爺當衆展示自己會武,這還是第一次。不過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據我所知,這位小侯爺平日裏就不太親近讀書人,反而和武官更加親近。而且在他的侯府裏,也真供奉着幾名高手。他會學到些真本事,其實不足爲奇。”
周冷龍又笑道“對了,剛才方小侯爺說過,天子有意替程百戶賜婚一位公主?那可當真可喜可賀了。來來來,咱們都敬程百戶一杯,預祝程百戶春風得意,鵬程萬裏。”
衆人一聽這話,都轟然叫好。當下紛紛舉起酒杯,再度向程立敬酒。卻把剛才的小小事故,盡都抛諸腦後了。當晚杯觥交錯,賓主盡歡。直至夜深時分,各人方才散席,各自歸去。
程立雖然也喝了不少酒,但以他第四度覺醒劫者的體質,并非千杯不醉,簡直就是千斤不醉。故此步出酒樓之時,程立的腳步依舊穩健。卻絕不似水龍吟,已經腳步浮浮,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瞧水大檔頭這個樣子,當然沒法子再騎馬的。幸好酒樓常備有馬車,專門用來送喝醉的客人回家。當下叫來馬車,先把水龍吟送進車廂。秋夜雨和蕭劍詩也随之上車。但輪到程立的時候,他心中卻忽然一動,下意識回過頭來,向董家酒樓斜對面,另外一座三層樓的建築望去。
那座建築好像是家米鋪。但樓子裏黑沉沉的,一絲一毫燈光都沒有。顯而易見,米鋪的老闆早已經休息。但程立卻微微眯起眼睛,嘴角邊随之挂起了一絲若有若無,意味深長的笑意。
車廂裏的秋夜雨,等了好一陣子,也沒能等到程立上車 。不禁覺得有些奇怪。催促道“程少,你在外面幹什麽,還不上車?”
程立收起了笑意,答應道“沒什麽,來啦。”更不猶豫,轉身鑽進了馬車之中。車夫吆喝一聲,揚起鞭子甩個鞭花,駕馭着馬匹,拉車起行。
車廂上挂着的燈籠,随着馬車的行進而一晃一晃,在黑暗中拉曳出一道淡薄的光帶。良久良久,這道光帶已經完全隐沒于黑暗之中,站在米鋪樓子之上的方小侯爺,方才輕歎一聲收回目光,向身邊的一道人影淡淡道“程立發現了。我們終究沒能瞞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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