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欄瓦舍這個名詞,要分成兩半來看。先有瓦舍,後有勾欄。勾欄包含在瓦舍之中。那麽,瓦舍又是什麽呢?
所謂瓦舍,又稱瓦子或瓦市,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的意思,易聚易散。簡單說來,就是一大片地域,統稱爲瓦舍。裏面有舞榭歌台、酒垆茶莊,還有算卦的、賣藥的、剃頭的,諸如此類,各行各業的行家,都會在瓦舍招攬生意。
瓦舍之内,設有數量不等的,專供表演的“看棚”,稱之爲“勾欄”。裏面設置有戲台、後台、觀衆席等。有什麽表演呢?什麽都有。說書、小唱、雜劇、皮影、散樂、舞蹈、相撲、雜技等等,一應俱全。而且因爲勾欄是有屋頂的。所以這裏的演出不分春夏秋冬,無論刮風下雨,天天都有各種表演。
像白玉京這樣的大城市,瓦舍當然不止一處。事實上,全城所有瓦舍加起來,足有二十處左右。什麽舊門瓦子、桑家瓦子、劉家橋瓦子、西州瓦子、康定門瓦子、北州瓦子等等。這些瓦舍規模有大有小。大的足有十幾座勾欄。小的也包含了四、五座勾欄左右。裏面通宵達旦,鼓樂歌笑,當真好一派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太平繁華景象。
蕭劍詩帶路,引領程立所去的,正是白玉京裏規模最大的一座桑家瓦舍。入得瓦舍,隻見一處處勾欄呈梅花花瓣的形狀,間隔得十分均勻。這是爲了防止一家勾欄裏的表演,打擾到另一家勾欄裏的觀衆。
瓦舍大門之外,張挂着“招子”,寫明今天會有什麽演員,表演什麽節目,幾時幾刻開場。全部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門前又拉着一條條細繩,阻擋閑雜人等胡亂闖入。旁邊則有人在賣門票。
其實那也不是門票,而是一塊塊小竹片。上面寫着甲一、甲二、乙一、乙二等字樣。觀衆付錢,把竹片拿到手之後,就可以進場,然後根據竹片上的字樣,找到自己的座位。
這些座位之中,以對着戲台正中最近處的金交椅爲最佳。但金交椅是留給天子坐的。哪怕天子一輩子不見得會進來這勾欄裏,按慣例仍要留下這個座位,絕不準其他任何人坐上去。其次就是戲台左側下場門附近的“青龍頭”,以及戲台右側,演員上場門附近的“白虎頭”,都是最好的位置。售價也最貴。
不過即使是勾欄裏的青龍頭或白虎頭,對于蕭劍詩和程立來說,仍不算什麽。兩人信步走到其中一座勾欄的大門前,卻見這處勾欄是表演戲舞彈唱的。那張花花綠綠的“招子”之上,注明了表演者爲霍鳳仙。
蕭劍詩笑道“程少,這位霍鳳仙霍姑娘,可是桑家瓦舍裏最出名,也最受歡迎的行院(戲班演員),堪稱色藝雙絕。咱們正好進去瞧瞧。
程立自然沒什麽意見,當下就應了聲好。蕭劍詩随之買了門票,和程立一起進場。正是青龍頭上的一等座位。
這時候,觀衆席還未坐滿。故此戲台上正演着暖場的滑稽戲。幾名化了妝的醜角相互插科打诨,相互嘲弄取樂。已經就座的觀衆們,一個個也看得津津有味。叫好聲鼓掌聲,同樣此起彼落。
程立和蕭劍詩相繼入座。看了一陣子滑稽戲。片刻間觀衆陸續入場,直是座無虛席。于是一聲鑼響,那些醜角相繼退場,。卻走上來一名四十來歲,依舊風韻猶存的婦人,她手裏拿着把扇子,上來開口笑道“老身白玉京人士,霍婉娘的便是。如今年邁,隻憑女兒鳳仙歌舞吹彈,服侍諸位看官。”
随即鑼聲又再響起,隻見一名身穿湖水綠色衫子,杏臉桃腮,櫻桃口楊柳腰的美貌少女,走上戲台參拜四方。然後拈起鑼棒點動,拍下一聲界方,更念出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鳳仙招牌上明寫着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範,喚做‘白娘子脫困雷峰塔,黑煞君擁美遊仙境’。諸位請了。”
這兩句話本标題出口,程立禁不住一怔,向蕭劍詩低聲問道“蕭兄,這是怎麽回事?”
蕭劍詩笑道“勾欄瓦舍裏演的話本,若演來演去都是千篇一律的老故事,該有多麽乏味?所以但凡有點規模的戲班,都會請些落第文人,根據時下的新鮮故事,撰寫新鮮話本。
白娘子推翻雷峰塔脫困,程少得到琉璃寶藏,這正是當下最熱門的話題,人人喜聞樂見。這霍鳳仙要表演個新話本,也不算太出奇吧?”
程立失笑道“也是。那好,我便仔細聽聽看,這霍鳳仙究竟會表演些什麽。”
兩人低聲說悄悄話之間,台上表演早已開始。隻見這霍鳳仙開話又唱,唱了又說,說了又舞。她歌喉宛轉,舞态蹁跹,再配合這容貌,這身段,果然色藝雙絕。直博得滿場觀衆都喝彩叫好不斷。
可是程立卻聽得又詫異又好笑,更有幾分尴尬。隻因爲霍鳳仙說的這套話本,根本和程立與雪煙霞之間的事,拉扯不上絲毫關系。純粹就是借用了兩人名字,單憑想象而另創了一番故事。
假如單純隻有這樣,那還沒關系。可是勾欄裏爲了吸引觀衆,刻意在話本中加上了許多香豔情節。
什麽黑煞神君和小青一見鍾情啦。兩人如何纏綿缱绻啦。黑煞神君如何答應小青請求夜探雷峰塔啦,如何與被鎮壓的白娘子說話啦。然後又是如何和各路神怪打鬥,解救白娘子啦。白娘子脫困後如何和小青兩姐妹一起侍候黑煞神君以做報答啦,仙境中又是何等的人間極樂啦……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其中的描寫,非但香豔,亦且露骨。說唱到肉緊處,那位霍鳳仙更加親身上陣。時而扮演黑煞神君,說各種混賬葷話。時而扮演白娘子或小青,婉轉嬌笑。浪蕩喘息。直勾得人血脈贲張。叫好聲益發高漲,幾乎要把勾欄的棚頂也給揪了。
明知道那是人家賴以養家糊口的伎倆,所以雖然這話本荒誕不經,但程立也不怎麽惱怒。隻是越聽越沒意思,倒屬真的。
霍鳳仙表演了一段,正說得精彩時,忽然住了口。卻是依照勾欄規矩,要向觀衆們讨賞。她拿起盤子走到觀衆席前,,笑意盈盈地遞出盤子。忽然卻是一怔。并非因爲其他,隻因爲剛好和程立打了個對面。
霎時間,縱然她向來以容色自豪,可是在程立面前,竟不由自主,生出了幾分自愧不如的感覺。但她這些賣藝的,心理素質就是好。眨眼工夫,便已經調整過來。向程立笑道“财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客官,請了。”
程立也笑笑,随手又摸出個金錢,放在盤子裏。坐在旁邊的觀衆不知就裏,粗看之下,以爲當真隻有一個銅錢,都覺得程立小氣,不由得發出陣陣噓聲。
霍鳳仙自己卻因爲手裏端着盤子,察覺得到這枚金錢的份量異乎尋常,凝神一瞥之下,早已窺破真相。不由得喜笑顔開,向程立微微屈膝行禮,鄭重其事地道了個謝。
程立也不在意,微微點頭,揮手讓霍鳳仙去下一位處讨賞。霍鳳仙正要邁步走到蕭劍詩身前,忽然,觀衆席另一側的白虎頭上,站起了個人。他衣着華麗,頭戴束發紫金冠,身穿錦袍,腰間一條玉帶,腳踏牛皮快靴,一副富貴公子的打扮。
這富貴公子指着程立,破口大罵道“哪裏來的鄉下村夫,你懂不懂規矩的?霍姑娘下場請賞,你竟然隻給一個銅錢?這是侮辱誰呢?虧你還坐在青龍頭上,簡直可怒也。”
這句大罵出口,程立和蕭劍詩愕然至于,都不由得好笑。霍鳳仙則甚是尴尬,跺腳道“三公子,你這是幹什麽?舉凡進了場的,便都是奴家衣食父母。打賞多少也罷,都是一番心意,奴家萬不敢争執的。你别胡鬧,快快坐下。”
那位富貴公子一怔,随即大怒道“我幫妳讨賞,妳卻怎麽反過來替他說話?啊呀,我知道了。妳是看人家長得好。心動了不是?可惡,這小子油頭粉面的,一看就知道是專靠花言巧語欺騙女兒家吃軟飯的,絕對不是好人。鳳仙,妳千萬别上當。”
這番話越說越離譜,程立雖然還不至于動怒,卻也再坐不住了。當下嘿聲輕哼,起身就要出門。那富貴公子見狀更怒,叫罵道“走什麽?本公子的話還沒說完呢。站住,回來!”
程立當然懶得理睬給這種人。當下置若罔聞,自顧自走路。沒想到才剛走出兩、三步,忽然耳邊“呼~”一下風聲響起。一道人影早已如鬼魅般閃過來,堪堪擋在程立面前,讓他無法前進。
這人身穿武士服,鷹鼻深目,神情陰鸷,看來并非什麽良善之輩。他冷笑一聲,喝道“公子讓你回去。沒聽見嗎?”更不由分說,出手就像程立手腕抓過來。
這一下出手既快,而且勢挾勁風,力度淩厲。正是分筋錯骨的狠辣手段。一旦被他抓個正着,手腕立刻就要被扭得脫臼,甚至連手筋都可能被扭斷,變成終身殘廢。最是厲害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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