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不絕,程立的手已經開始顫抖,甚至衣衫也已被冷汗濕透。
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絕望,爲什麽一定還要活下去?
夕陽逐漸沉入地平線之下,大地一片黑暗。但更黑暗的,卻是人心。沒有光明,沒有希望。什麽都沒有。
隐隐約約之間,程立仿佛看見了很多人。有些他認識,有些他不認識。有些他還記得,有些他早已遺忘。可是這時候,無論是不認識的,還是遺忘的,程立都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了。這些人,都和自己有某種程度的密切關系。要麽,就是自己的親人。要麽就是死在自己手裏的人。
但不管是哪一種,此時此刻,這無數張面孔,竟然全都帶了滿面笑容。
爲什麽呢?是因爲他們都已經死去,并且在死亡的懷抱裏,獲得了永恒的甯靜與幸福了嗎?他們又爲什麽都在向程立招手?是不是都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甯靜與幸福?
琴聲越來越舒緩,越來越悲戚,哀苦。幻覺中的那些面孔,也笑得更幸福,招手招得更快了。本來已經離開“九曜”的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又再握住了刀柄。而且握得很緊,仿佛随時都要拔刀一樣。
爲什麽要拔刀?拔刀準備幹什麽?是不是要殺人?要殺誰?這裏就隻有自己和孤獨侯兩個,難道琴聲未完,就要毀背賭約,出刀斬殺獨孤侯?如若不然……難道程立要自殺麽?
突然之間,孤獨侯手下五弦齊動,跳出一個高音。與此同時,程立手臂一展,也終于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一閃,斬的卻并非人頭,隻是琴弦。這一刀下來,琴上所有絲弦齊斷。琴上卻連一道劃痕也沒有。足見此刀的輕重之拿捏,已經到達了近乎随心所欲,無往而不利之境界。
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孤獨侯隻是擡起頭,安詳地凝望着程立,神情一片平靜,卻也并不開口說話。
程立則緩緩還刀入鞘,同樣靜靜地看着孤獨侯。黑暗之中看來,彼此竟似不是人,而是兩尊以大理石刻成的雕像,堅強,冷酷,高貴。
半晌過去,孤獨侯終于歎道“人生在世,苦多樂少。不如意者,十常。你這一生也不例外。一路走到今天,也不知道已經吃過了多少苦頭。繼續下去,也無非是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承受更多的折磨而已。何苦?何必?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程立緩緩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但即使死,至少也要了無遺憾地死,才能死得安心。假如一個人活着的時候,不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那麽他又怎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不斷奮鬥、隻要明白這一點,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至于人生中的種種苦難,隻能靠自己去咬牙克服。以死亡去逃避,不過是懦夫的所爲罷了。”
孤獨侯問道“所以,即使落得滿身血腥,哪怕所得到的隻有仇視和輕蔑,甚至被人當作殺人犯,劊子手看待,你也要繼續活下去?”
程立毫不猶豫地道“隻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活着并不是恥辱,死才是。”
孤獨侯看着他,眼眸中已不再有驚訝憤怒,隻有尊敬。
因爲程立已經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他已經具有了一種完全自我的,不受任何人擺布左右的獨立人格。擁有這種獨立人格者,毫無疑問就是高貴的——那是一種幾乎已經接近于“神”的高貴。即使一名窮困潦倒的,渾身肮髒不堪的乞丐。但隻要他擁有了這種高貴的人格,那麽他便理所當然,應該受人尊敬。
又過了片刻,孤獨侯終于微微一歎。道“我敗了。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今天,我總算找到了一位知音。縱然敗,我也敗得甘心,敗得情願,敗得了無遺憾。”
認輸,本來隻是很普通的一件事。但在眼下這種處境下,卻又絕不普通。
因爲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打賭。這是爲了争奪琉璃寶藏而進行的生死之賭。先前孤獨侯已經聲明。一旦在這場打賭中認輸,那麽不用程立動手,他便自動把性命奉上。
如果程立輸了,那又會怎麽樣?孤獨侯沒有說。因爲實在已經用不着說了。一旦堕落孤獨侯那充斥了強烈死亡誘惑的琴韻陷阱之中,失敗者甚至連主動開口認輸的機會,也都沒有。在開口之前,他們隻會率先動手,了斷自己的生命。
程立沒有了斷自己的生命,反而斬斷了帶來死亡誘惑的琴弦。嚴格說來,他還算不上完全的勝利。因爲孤獨侯那一曲死亡之琴,還沒有演奏完。
所以孤獨侯完全可以拒絕認輸,然後真刀真槍,和程立再拼個生死。
但孤獨侯沒有。以他的身份地位,還做不出這麽卑鄙無恥之事。
大丈夫爲人處事,生死不過等閑事。真正最重要的,是要“對得起自己”。出爾反爾,翻臉不認人。諸如此類的下三濫行爲,像孤獨侯這種真正的人傑,根本不屑爲之。
所以現在,就是孤獨侯履行承諾的時候了。他微笑着向程立颌首,徐徐道“程立,你是我這一生當中,所遇見的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希望這次的琉璃寶藏之争,你能夠真的走到最後,得到真正的琉璃寶藏。可是你也别以爲……”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孤獨侯的眼睛,雙耳、鼻孔,還有嘴角處,忽然都緩緩滲出縷縷烏黑血絲。那張乍看之下,仍顯得相當年輕,高貴而有帝王氣象的臉龐,也随之變得一片鐵青,就如同僵屍般可怕。
然後,他的身體便緩緩倒了下去,恰好伏在自己那張琴上。看似力道不大,但那張靜美的古琴,卻突然間爆發出“喀嚓~”的聲音,從中斷裂爲二。
琴在人在。琴毀……人亡!
看着孤獨侯倒伏在琴上的樣子,程立心中感覺無比惆怅,甚至有一陣說不出的空虛。仿佛整個人都置身于迷霧中,已經徹底迷失。這場決鬥,自己究竟是勝了,抑或敗了?一時之間,程立竟也感覺無從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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