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大雨滂沱,但程立的腳步,依舊保持着自己固有的節奏,不太快,也不太慢。
一粒粒冰雹般的雨點,不斷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本質之上,程立是一個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人。那種讓他緊張得掌心冒汗的事,更是他的最愛。
黑夜,暴雨,荒郊,野嶺。神秘且不知目的主人,美麗的異國少女,還有正等候着要取自己性命的仇人。這一切一切,對于程立來說,全都充滿了誘惑。就仿佛在一名老饕面前,擺滿了珍馐佳肴那樣,實在讓他無法回避。
每次都是這樣的。在雪地上初遇百裏獨冠的時候,在綿州城遇上陰司閻王的時候,在海上銷金窟與石田三郎交手的時候,在那座奇特大帳篷裏與李焚舟賭鬥時,那種強烈的興奮與刺激感,都使得程立胸中燃燒起一股熾烈的火焰。至于勝負生死,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冒險,并不是程立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在他血管裏流淌着的血液一樣。
雨勢更大,山道之上,俨然變得無比濕滑。但就在不遠之外的正前方,程立隐約看見了一座涼亭的輪廓。
來過西湖,遊覽過飛來峰的遊客都知道。這座涼亭,便處于飛來峰的半山腰處。這裏地勢較爲平坦寬闊,所以特地修建了一座涼亭,供遊人在這裏歇腳。
程立沒來過飛來峰。但他卻可以感覺得到,自己越接近涼亭,殺氣就越濃烈,越淩厲。
殺氣!看不見,嗅不到,摸不着。可對于程立這種人來說,卻可以感覺得清清楚楚。就仿佛一頭狼嗅到血腥時那麽靈敏正确。
程立知道,那位和宮本泷兵衛一樣,也姓宮本的武士,正在前面等着自己。
程立的目光,能在最深沉的黑暗當中,也照常視物。但即使以他目光之敏銳,卻依然發現不了那位扶桑武士的絲毫端倪。
毫無疑問,他正藏身于黑暗之中,等待着最合适的機會,以發動那蓄勢已久的緻命一擊。那股濃烈的殺氣,既是他因自信而發出的挑釁,也是他所布置的陷阱。更是他在不動聲息之間,已然發出的攻擊招數。
極古怪,極可怕。程立知道,當這個對手真正出手的時候,絕對石破天驚,無堅不摧。這一擊,甚至很可能連程立也無法閃避抵擋。
可是程立非但沒有退縮恐懼,精神反而更振奮。不知不覺之間,他甚至想到了很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學習着獨立進行狩獵時候的情景。
哪怕走得再慢,山道始終有盡頭。所以沒過多久,程立已經走上了半山坡。環首四顧,到處都是黑暗的樹木,還有猙獰的岩石。而這一切一切,全是暗殺者的最佳掩護。
殺氣更強烈了。但要殺人報仇的那位扶桑武士,仍然沒有現身。他在等什麽?
等待機會。一個必殺必中,一擊緻命的機會,
在這個世界上,有種人雖然還是人,不是野獸。但在他們的天性中,卻同時擁有熊的沉着、虎的兇殘、狼的耐性、豹子的敏捷、以及狐狸的狡黠。
程立就是這種人。不,應該說,他意識到自己是人,甚至還遠在意識到自己是野獸之後。所以憑着冥冥中一種特殊的神秘感應,他可以知道,隐藏在黑暗中的武士,同樣也是這種人。
這種人耐性最好,沒有機會的話,便可以一直等,等到有機會爲止。假如始終沒有,他們甯願不出手。
在程立身上,扶桑武士很明顯找不到機會。因爲無論從任何方面去看,程立都保持着一個完美的狀态。
挑釁、陷阱、攻擊。這些在程立身上,都不能發揮出任何作用。程立就似海中磐石,任憑風再高浪再急,始終不爲所動。
但繼續這樣下去,那扶桑武士隻會一直隐藏。當程立與那位神秘的主人見面時,扶桑武士便會斷了程立的後路。
扶桑武士未必會真正出手。但他的存在本身,已經可以對程立造成嚴重威脅。
程立不能容許有這種威脅如影随影,好似附骨之蛆一樣跟着自己。所以,必須讓扶桑武士有機會出手。但自己本身并沒有破綻,那扶桑武士又怎麽會出手呢?
所以,程立主動替自己制造了一個破綻。他一步踏下,忽然間,仿佛因爲踏上了生長在地面處的青苔,以至于身形晃了晃。盡管這一晃,隻維持了極短暫的瞬間,但就在那白駒過隙的瞬間,原本近乎完美的姿态,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者,就是分别出現在右腿、右脅、以及後頸處的三處破綻。
這三處破綻的任何一處,都足以緻命!
“唰~”
一條耀目銀蛇悍然撕破黑暗,天地之間,盡被銀光覆蓋。名副其實的驚雷一霎,不遠外漆黑如地獄深淵的樹叢深處,陡然有一道黑影,如幽靈般破空急掠射出。
閃電過後,雷聲炸裂。閃電餘光從撕裂的烏雲中漏出,恰好把這道如幽靈般的黑影,映現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一名身穿扶桑樣式衣衫,卻以黑巾蒙面的武士。他手中緊握一口四尺長刀,高舉過頂。配合背後的電閃雷鳴,便彷似雷神降世,威不可擋!
這樣子淩空下擊,無疑威力強悍。長刀落下時,更能借助俯沖之勢,使刀勁倍增。可與此同時,對于站在地面的程立來說,如此姿勢也同樣顯得渾身上下,盡是空門破綻,同級高手火拼,這簡直便等同自殺!
或許,是因爲那扶桑武士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唯一的勝機,所以哪怕自身曝露破綻,也不成問題。又或者,那扶桑武士已經下定決心,要破釜焚舟,不給自己留後路,更不給程立留後路。把生死勝負,盡數灌注于一刀之内!不成功,便成仁!
這是無懈可擊的一刀。程立本應該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便已經人頭落地。
但彈指刹那,程立身影活像竹竿般一彈,瞬間恢複正常站姿。原本因踏上青苔而暴露的破綻,也随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身子往前微俯,兩手由外而内地盤曲,随即同時猛地向上一推。暴雨之下,隐然顯現出一個巨大無匹的拳頭,沖着那武士破空狂轟而去。
這不是什麽百步神拳,也不是隔空打人的内功真氣,純粹就是無形的暗物質凝聚成拳。一擊之勢,石破天驚,無堅不摧!
同一瞬間,又一道刺目欲盲的閃電,悍然裂破長空,直擊在那扶桑武士高舉過頂的四尺長刀之上。長刀登時時通體發亮,萬道光芒繞刃身疾走,霸道無匹的高壓電流,在刀身上吱吱亂響。扶桑武士厲嘯一聲,四尺長刀挾着那道電光,淩空劈下。
這樣的一刀,彷佛已經與震動天地的春雷融爲一體,再也無可分割。天人合一,必勝必殺!
“轟~”
電光閃爍,雷霆炸裂。兩道身影,乍合即分。扶桑武士黯然落地,與程立相互背向而立,一動不動。飛來峰的半山坡地面處,卻陡然裂開了一道長有三丈,深不見底,直教任何人也爲之觸目驚心的筆直刀痕。
這一刀的威力,簡直鬼哭神嚎,
扶桑武士面上黑巾,忽然片片破碎,被滂沱大雨清洗得幹幹淨淨。徹底曝露出廬山真面目。看起來,确實和當日的宮本泷兵衛有幾分相似。但他一雙眼睛,卻是左邊漆黑,右邊碧綠,屬于極罕見的陰陽雙瞳。暴雨之下,這雙眼睛透發出冷酷而妖異的光芒。活像一頭羅刹惡鬼!
良久良久,扶桑武士忽然開口說話。口音并不純正,聽來十分别扭。但勉強還能聽得明白。
“我名宮本嘉兵衛。泷兵衛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
程立背對着扶桑武士,緩緩道“你那一刀,很好。遠勝泷兵衛。我會記住這一刀。”
宮本嘉兵衛嘴角牽動,似是自豪的笑容,卻又似是嘲弄。他緩緩道“我的刀,在扶桑算不上什麽。在扶桑,真正的絕頂高手,唯有一神二魁,三王四聖。”
程立眉頭微微向下一壓,凝聲道“一神二魁,三王四聖?”
宮本嘉兵衛雙眼中閃爍着一種惡毒的光芒,緩緩道“南軍神,北武魁,六道輪回唯拳王,柳生劍下萬神劫。這四大絕頂高手,才是我們扶桑真正的武道之巅。遲早有一天,你會見識到的。”
程立點了點頭,道“好。我期待着這一天的到來。那麽現在,你可以上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宮本嘉兵衛陡然仰天長笑。笑聲未落,他身體陡然四分五裂,然後徹底癱下去,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肉醬。
生死勝負,至此明了。剛才交手之下,宮本嘉兵衛原來早已經被暗物質凝聚的無數重拳砸得骨碎肉爛,傷勢嚴重得無以複加。哪怕什麽神術仙法,也絕對救不回來。能夠勉強支撐着再多活了這麽一時三刻,已經要算宮本嘉兵衛修爲了得,神功驚人了。
但無論如何,最後的結果仍然一樣,那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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