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撥是一人一鬼,一撥是一主一仆。
雲夢山山神彭斯早早就現身,守候在山腳下,遠遠見到那對主仆,就快步流星地迎上去,然後畢恭畢敬地在那位面白無須的金線錦袍中年人面前一拜,俯首稱臣。
中年人笑臉溫和,雖然眉宇間的帝皇之氣已經借用秘術隐去,但是那雙深邃如星辰大海般的眼睛仍然讓一山之神的彭斯戰戰兢兢。
等到那一聲“愛卿平身”傳來,彭斯才起身,又對旁邊那位鶴發童顔的老天師行禮,恭敬地喊了一聲國師。
這對主仆,便是秘密離京的大魏皇帝魏襄和國師張天民。
道路的另一頭,一身算命先生行頭的年輕道士微微一笑,對那兩人一神點頭緻意,可他身旁的那隻鬼卻滿臉不屑,神态恣意張狂,一副目中無人也無神的樣子,着實是欠揍。
年輕道士隻好搖頭苦笑,攤上這麽一個刺頭,他也很無奈。
彭斯顯然很不滿,重重的哼了一聲,卻也沒有什麽過激行爲,他很清楚這一人一鬼的來曆,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隻是,在君主面前,他這個做臣子的,表面工夫還是要做足。
然而,對方并不買他的賬,因爲這隻鬼叫寇季。
化身爲圓臉胖少年的寇季斜眼瞥向彭斯,嘬着牙花子,神色不善道:“诶,我說小彭斯,你哼哼個什麽東西?兩甲子不見,從當初的兵部侍郎搖身一變,成了這雲夢山的山神,是不是覺得翅膀硬了,想在我面前顯擺是吧?信不信我動動手指頭,就能打爛你的那尊泥塑金身呀!”
彭斯惱怒,寇季再強,那也是以前的事,如今已經淪落成孤魂野鬼,而他呢,好歹也是大魏王朝山河牒譜裏金筆提名的山神,還怕了一隻小鬼不成!
不過,不等他發作,耳邊就傳來一聲輕咳。回頭看去,發現是那位在王朝裏位高權重的國師正輕飄飄地掃了自己一眼,彭斯頓時感到遍體生寒,有種魂飛魄散的恐懼,急忙垂首不語。
譏笑聲響起,很刺耳。
寇季看着吃癟的彭斯,幸災樂禍地大笑,最後看向老天師張天民,陰陽怪氣道:“道教就屬你們這一脈最擅長降妖除魔,想不到養狗訓狗,你也這麽在行,佩服,佩服啊!”
張天民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陛下此次降貴前來,與你們相見,看重的是與陸桢道長的交情,并非是因爲你寇季。”
寇季一拍手,回頭對陸桢道:“既然這樣,那就是沒得談喽,咱走吧。”
然後不由分說,拽起陸桢就要走。
張天民眯了眯眼,聲音裏透着幾分冷意,“貧道敬重你師父和你師弟,感激他們對大魏,對這座天下所有普通老百姓所做的事情,因而可以容忍你的一再無禮,但是你繼續胡鬧,壞了陛下大事,貧道必對你不客氣!”
寇季回頭,冷笑道:“怎麽着,你要用五雷大法轟殺我?嘿嘿,你盡可以試試。”
張天民的臉色漸冷。
寇季不饒人,指着魏襄的臉道:“姓魏的,你的意思,是不是也要殺我?”
這個大逆不道的舉動,讓旁邊的彭斯很憤怒,盯着寇季殺氣騰騰,隻要皇帝和國師中任一者開口或者示意,他立即引動雲夢山的所有力量,即使殺不了寇季,這要讓其狠狠掉層皮!
可是,魏襄并不惱,也不怒,臉上神色始終平和,輕聲道:“朕若要害你,就不會不帶一兵一卒,親自前來與你們見面了,寇季,朕知道,你一直對朕的家裏有怨言,朕也承認,當年你師父出事,大魏皇族的确有不可脫卸的責任,父皇臨終前,唯一惦記着的,就是對你師父的愧疚,他跟朕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朕帶領這個帝國,繼續沿着你師父設計好的藍圖走下去,他說那是你師父畢生的心血,也終将是大魏的光明未來。”
山腳下,此刻無風也無雨,卻陰森濕冷到了極點。
寇季死死地盯着魏襄,此刻隻需他一個念頭,這個大魏王朝的帝王就會人頭落地,哪怕張天民那個天師教掌教真人也阻止不了。
在白帝城時,他因爲某些不爲人知的因故,才在徐良面前裝孫子,不願攬打架殺人的活,可是在這雲夢山,他可沒有什麽禁忌。
曾經的第七境天人,即使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是好惹的。
彭斯察覺到危機,想要上前忠君護主,結果連半步都跨不出去,甚至若非老天師出手相助,他就要魂飛魄散了。
張天民也神色凝重起來,單打獨鬥,他不怕這個狀态的寇季,畢竟他有寶物在手,能在某種程度調動半數國氣國運,可是同樣的,寇季執意要殺魏襄的話,他也束手無策。
這個時候,魏襄也展露出一位帝王的魄力,面對寇季恐怖的殺意,他十分淡定從容,身軀堅挺如松,昂然而立。
“我對你們魏家,不止是有怨言!”
寇季森冷無比的聲音緩緩響起,讓整座雲夢山如墜九幽陰冥世界,他對已經做好赴死準備的魏襄道:“你應該慶幸,我是一個尊師重道勝過自己生命的人,不然,你以爲就憑一個小山神和張天民,以及藏身在十裏外的那些被你們大魏皇族傾家蕩産打造出來的驚神衛,能阻止我摘你人頭?”
魏襄一言不發,但背後已經濕透。
忽然,山風徐來。
天地間的所有殺意悄然消散。
寇季雙手枕于腦後,又恢複以往吊兒郎當的樣子,嘿嘿笑道:“老頭子下了那麽多血本,我這個當徒弟的,總不能大逆不道毀了,那也太不像我寇季的作風了。”
聞言,除了陸桢,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氣。
此時,陸桢開口道:“陛下,貧道若沒猜錯的話,禮部此時應該有所行動了,這本是朝廷的事,貧道不該多嘴,隻是念及你我私交,忍不住要唠叨一句,剛極易折,上善若水,福禍各半,你且做好心理準備。”
魏襄聞言,臉色微變,但是心裏一番掙紮過後,眼裏就閃過決絕之色,咬牙沉聲道:“隻求無愧于心!”
陸桢不再多言。
寇季卻輕飄飄地道:“哪怕損耗一半的家底,讓整個王朝的腳步減緩至少五十年,也在所不辭?”
魏襄沒有絲毫猶豫,神色淩厲,道:“這是必經之路,朕登基的第一天就說過,矢志不移,雖死無悔。”
寇季挑了挑眉,忽然舒展了一下筋骨,伸手道:“我要天斷山,你能拿得出來嗎?”
魏襄的眼睛很亮,道:“暫時拿不出,但是,隻需三年,朕必親手奉上!”
聞言,張天民神色平靜,顯然事先已經知曉此事。
彭斯卻大驚失色。
天斷山,爲南嶽!
寇季要天斷山,是要當南嶽神!
而陛下竟然金口許諾。
此時,寇季冷笑道:“我憑什麽相信你。”
魏襄直視着寇季的目光,一字一頓道:“若食言,天南無大魏!”
噼啪!轟隆隆……
天雷行空,帝皇之氣凝成的天龍,從魏襄的頭頂沖出,奔向天穹。
帝王許誓,壓上了一國氣運!
天道不可改!
張天民震驚變色,這件事沒有出現在過去無數次的君臣對話裏,所以,這個決定,是陛下的臨時起意。
不知爲何,他古井無波的心境,在此刻出現了漣漪。
從此以後,陛下的命運,大魏王朝的國運,就與寇季緊密相連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殒俱殒。
他甚至開始後悔答應陛下來見這個鬼!
當朝國師尚且如此,更别說隻是一山之神的彭斯了,此時已經驚吓得面色發白。
甚至,陸桢也是露出詫異錯愕神色。
魏襄的魄力,似乎遠比他想象中更強大。
“哈哈哈!”
寇季大笑起來,聲音震天,圓臉胖少年的樣子也在迅速變化,眨眼間變成一個俊朗無比的青年,潇灑風流,宛如真正的天神下凡。
随後,他朗聲道:“好,我信你!今天我就幫你一把,我可不想被你拖後腿五十年。”
聞言,魏襄大喜。
早已與他君臣心意相通的張天民沒有猶豫,取出一物,十分鄭重地交到寇季手中。
寇季将那物收起來後,回頭看向陸桢,道:“我知道三清山那群老頑固的臭脾氣,這件事你就不要摻合了,你走吧,這裏交給我,我想,徐良那小子應該焦頭爛額了,他需要你。”
陸桢含笑點頭,與幾人告别,破空而去。
寇季又回頭對魏襄和張天民道:“你們也走吧,白帝城那些無恥小人,保不準會狗急跳牆,要是跑到長京抄了你們的老底,那咱們就虧大了。”
兩人正有此擔憂,便沒有矯情要逗留,告辭離去。
山腳下,隻剩下一鬼一神。
彭斯還沒從先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此時肩膀一沉,愣愣地擡眼看去,見到寇季勾搭着自己的肩膀,竟然露出一副幸災樂禍,又夾雜着一些同情可憐的神色,笑眯眯地道:“小彭斯啊,這回,你這山頭怕是保不住了啊,你要不要先去把自己的那尊泥塑金身藏起來呀。”
彭斯猛然一激靈,奮力掙脫肩膀上的那隻手,風也似的沖向山中,遠遠地,還傳來氣急敗壞的怨罵。
寇季笑了笑,回首遠眺,輕聲道:“早就說過,我會回來的,當初你們偏不信,這回,就拿白帝城先開葷,讓你們這些王八蛋好好瞧瞧,什麽叫王者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