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中傳來哒然一聲,似是茶杯頓在了茶托上。
晏時玥沒回頭。
陳恩也像沒聽到一樣,續道:“崔航又想要銀子,可又膽小,怕出事,然後他就想了一個法子,用錫做假銀。然後我就把這個活兒攬了下來。”
他微笑看着她:“所以,這假元寶,其實最初,還是朝廷官員弄出來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晏時玥點了點頭:“是挺有意思的。”
陳恩便續道:“然後我跑了半個天下,找到了這一處,開始爲他做假銀……當時戶部缺的銀兩,好像已經有二三百萬了吧?然後崔航有了假元寶,時常進出,弄到手總有幾十萬左右,一直到四年後他卸任。”
“他卸任不久,崔小娘死去,我就離開了,但隔了兩年,又有人找我做假銀,就這樣,有時候幾年都沒人找我,也有時候年年都有,一直到如今。”
晏時玥道:“你這不是騙人麽?你應該不是經常在一處的,旁人找你,你如何能及時回應?”
“我爲何要及時回應?”陳恩笑道:“我何時看到,就何時回應。”
晏時玥當時也沒細問聯絡方式是什麽樣的,就看了看影衛,影衛點點頭,意思是這個可能,是可以實現的。
然後她八卦了一句:“三十年前?那你究竟多大年紀了?”
陳恩笑而不語,隻道:“該我問了吧?”
她攤手,示意他問。
陳恩想了想:“我其實已經沒什麽想問的了。”
她道:“那你是放棄這個權利了?”
陳恩笑了笑:“放棄,卻又覺得不甘,那麽,我就問問,殿下準備如何對付我?”
“不知道啊!”晏時玥道:“嚴刑逼供不歸我管,不過俗話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你何苦非得鬧到這一步?爲何不直接說了算了?反正你以後再也不能玩兒這套了,那藏着掖着還有什麽意思?”
陳恩笑道:“假如說我死後數年,有人發現了所藏之銀,隻以爲是發了大财,誰知卻是一場空,這樣從天到地,情緒激蕩……我做了鬼,瞧着也會覺得有意思。”
不,不對。
他不該是一個這樣的人。
如果這種感覺會叫他覺得有意思,那麽,他在這個故事中,整個的表現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應該會留些小尾巴,故意讓人看到,然後惡意的享受這種“内亂”的感覺。
但他不是,他整個過程,都貌似君子。
她演什麽人的時候,習慣把自己整個情緒代入,想知道他的想法時,也是這樣。
所以她覺得不對勁。
陳恩看她忽然沉默下來,不由對她上下打量,饒有興味。
然後晏時玥忽然擡眼,問他:“你有朋友麽?”
本來這個問題是非常容易回答的,但是他罕見的遲疑了一下,然後才笑道:“當然有,有很多。”
她也跟着微笑起來,然後她溫柔的同他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麽?”
她道:“人在說謊的時候,會格外強調,然後,還會看着對方……看看‘我’信了沒有。”
陳恩挑眉。
然後晏時玥直接道:“來人!”
影衛應聲上前,晏時玥道:“城北那家錫畫鋪子,把掌櫃的抓來,仔細搜,銀子就藏在那裏!”
這個命令,太過于突如其來,影衛哪怕心中存疑,但臉上卻不會不給她面子,應了一聲,迅速退下。
陳恩臉上罕見的沒了笑。
然後她就這麽看着他,四目對視,陳恩半晌才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重新坐回來,悠閑的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啊……”他笑了笑:“你不問,我都要忘了,小姓江,名離,字恨别。”
“江恨别,”晏時玥點點頭:“喲,還挺有味道的。”
江恨别笑而不語。
這個人的皮相是真的不錯,而且整個人那種完全不在意生死的從容勁兒,挺迷人的,怪不得能蒙住這麽多人。
然後江恨别笑道:“殿下,我能不能問問,你爲什麽覺得是那家錫畫鋪子呢?”
晏時玥道:“我可以這麽回答你,因爲你說,之前做了足足六百萬的假元寶,這麽大的工程,肯定不是一日之功,也不是躲屋裏能做的,所以,你肯定得有個地方。”
“而你又說了,空心元寶已經毀了,那麽,不管你是随用随做,還是先做一批等着都城來要……你都得有這麽個地方,所以這不是必然的麽?肯定要找本地的錫坊啊!”
江恨别道:“那又爲何是那家錫畫鋪子?”
“因爲我是福娘娘啊!”晏時玥道:“我想要什麽,上天就會放到我手中來,我來河道鎮雖有幾天了,但唯一逛的,隻有那家錫畫鋪子,所以我認爲就是那家!然後你的反應告訴我,我猜對了。”
江恨别看着她。半晌他才微笑着道:“若早知如此,當時不該救你的。”
雖是微笑,卻恨意昭然。
晏時玥道:“看來你這個朋友對你還挺重要的。這麽着吧,你要是告訴我,假元寶藏哪兒了,我就饒他一命。”
江恨别笑着搖頭,閉上眼睛。
晏時玥道:“你不相信我?我說饒就不會食言!”
他仍是不答,她又道:“要不,我們聊聊你這無心派呗!”
江恨别卻不再說話了。
晏時玥也說累了,看他真不打算開口了,就把這人交給了影衛,進屋去看明延帝。
明延帝和淳親王本來在窗邊下棋,早就停了,三人都靜坐聽着窗外的動靜。
然後晏時玥問:“阿耶?”
明延帝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淳親王歎道:“崔航,先帝爺那時,滿朝有名的大清官!他死去之後,先帝爺賜谥号‘忠廉’!”
忠廉,可真是夠諷刺的。
貪污,曆朝曆代,屢禁不止……當初雍正爺痛恨貪污,弄養廉銀子,又有“火耗歸公”、還有叫人聞名喪膽的血滴子,密折制度,都沒能根治。
晏時玥瞄了明延帝一眼,所以,要不要把這個火耗歸公蝴蝶出來,分散分散親爹的注意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