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中國。

遼甯省沈陽市。

晚上九點來鍾，這座城市的夜空似乎并無什麽異樣。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已經少了許多，和剛才人聲鼎沸的遼甯體育館完全是兩回事。在那裏，這座城市的人們準備第一次迎接全國籃球冠軍的到來。

卡隆斯基二世叫的出租車行駛在這座城市的中軸線上，穿過一條大河，車行到了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各式酒店寫字樓和高檔住宅鱗次栉比，打着彩色但不絢爛的照明燈光。高樓中他看到一幢白色的一層建築物，像是個博物館或圖書館似的公共設施，門前的廣場草坪上，立了一個巨型的V字型雕塑，前面還有若幹尊小銅像，描繪了不同足球運動員的姿态。

卡隆斯基二世不懂這其中的淵源。他不知道這個叫中文做“五裏河”的區域，在雕像們面對的方向，曾經還立着一座足球場。從那座已經被拆除的足球場裏，這個國家的男子足球隊第一次“沖出亞洲，走向世界”。這些雕像被賦予的情感，和剛才那座球館裏所有主動換上白T恤爲主隊加油的球迷，冥冥中是共通的。

因爲得不到，所以才彌足珍貴。

卡隆斯基二世不懂這些。

他是籃球行業的數據戰略家，他在父親斯科特-卡隆斯基一世的指導下構建了一個包含五大項目的球員評分系統，幾十年如一日地挖掘新星，給他們評分，并把其中的佼佼者帶到美國。卡隆斯基二世對其他運動一竅不通，但如果他曉得一點，“沖出亞洲，走向世界”這個目标，其實中國籃球早就比足球提早多年實現了。

從亞洲第一人王治郅，到第一位全明星首發姚明，易建聯、巴特爾、孫悅再到現在新一代的周琦、楊一鳴。這些中國籃球人早就比中國足球，早一步站上了世界最高的舞台。

卡隆斯基二世把出租車後座的車窗搖下來一些，露出一條縫。這座中國東北部的城市剛下過雨，空氣中還有些潮濕的微涼，他努力吸聞了一口，仿佛聞到與美利堅廣袤、空曠的土地不一樣的味道。

他早已習慣去品味這些細枝末節的差别。作爲球探，他會常年在路上，從一個城市奔波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座球館趕赴另一個球館。這些球館裏，可能有NBA紐約花園廣場這樣的籃球聖殿，可能有某個不足千人小鎮上的高中籃球練習館，也可能有像剛才這樣異國他鄉，被不同語言、膚色的面孔包圍的籃球館。

不過随着年歲的推移，卡隆斯基二世他現在，會更加喜歡這些陌生而熱情的城市球館，去體會那些微妙的不一樣氣息。

作爲一個數據戰略家，在這些混亂又生機勃勃的環境裏像一個獵手一樣，尋覓未被發現的璞玉，是能讓他這樣見過太多大風大浪的老人，真正興奮起來的事情。美國的籃球世界裏，所有的苗子都變得越來越像，而盯着他們的人也太多。

所以他走得更遠。亞洲、歐洲、澳洲、甚至非洲，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即使在NBA季後賽激戰的間隙，卡隆斯基二世都要抽出時間，來看看這大洋彼岸的CBA總決賽。

要知道當年出走美國的王治郅、姚明、易建聯、周琦，都是已經在CBA的賽場上取得至少一個總冠軍，才去追求更刺激的挑戰，踏上美利堅的熱土。但卡隆斯基二世慢慢發現，這樣的培養節奏，已經愈發無法适應NBA的要求了。

一方面，源起前蘇聯國家延續歐洲的訓練方法，更側重球員基本功培養的體系，在這片土地得到了大幅度的傳承和保留。但時至今日，如果坐等一名天才球員打到獲得冠軍的年齡，往往就已經錯過20-24歲接受NBA級别訓練的黃金時期：看看如今還有哪位潛力新秀，會乖乖讀完美國大學四年再參加選秀？一方面當然是金錢的誘惑，另一方面，每個球員的技術成熟期也愈發提前，而職業體育和校園體育的差距也越來越大，一旦在大學裏被耽誤，就很難再通過後期的強化來彌補。

另一方面，CBA培養出适合NBA人才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之前能登陸美職籃的中國球員，幾乎無一例外不是内線的高個，技術過硬的中鋒。在人種天生不占優勢時，亞洲人更多需要靠硬條件的身高和更爲全面的技術來彌補對抗上的劣勢，賺取在NBA立足的資本。然而中鋒式微已多年，連全明星投票和最佳陣容評選都不再設置單獨的中鋒位置，一時間非常吃香的外鄉五号位姚明、博格特、巴格納尼們選秀前景也随之大跌。

這是屬于身體素質爆棚、說不清出任什麽位置、但來之能戰的新人們的世界。

所以卡隆斯基二世沒有坐到總決賽的最後。這場比賽的懸念逐漸消退，殊死一搏的黃色客隊的氣勢在滿天助威聲和白色主隊22年未嘗冠軍的渴望裏被逐漸吞沒，最後冠軍的歸屬，隻成了時間問題。

但卡隆斯基二世的失落來自别處。載他的出租車已經開到了目的地香格裏拉酒店。坐落在城市的主幹道上，這座新落成的酒店設施齊備，燈火通明，在這座城市自成一派。但往往穿梭在這樣的環境裏，卡隆斯基二世會感到迷失：熟悉的舒适感并非他遠赴重洋來到這座城市的初衷。剛才的比賽仿佛就是眼前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打得熱熱鬧鬧、氣勢非凡，但仔細一看，還多是熟悉的面孔——這兒入住的外國人幾乎和本地人一樣多，連迎賓的門童都會用英語說一句Welcome的問候，實在難說有任何發現新大陸的樂趣。

一片虛空的繁榮。

整個總決賽賽場，最有希望前往NBA的是主隊的13号，郭艾倫。較幾乎十年前，卡隆斯基二世在Nike和Adidas的全亞洲青少年籃球訓練營上第一次看見他時，郭艾倫無疑變得更加強壯、穩定、值得依賴了。他成了一支CBA總冠軍級别球隊的主心骨，甚至建立未來王朝的基石，但可惜，他能加入NBA的最佳窗口期，也被完美地錯過了。

93年出生的郭艾倫，今年即将滿25周歲。他還在成長，變得更好，但他變好的腳步永遠也追不上他的NBA同輩們了。

92或93年出生的同輩們裏，已經有了安東尼-戴維斯、凱裏-歐文、布拉德利-比爾、維克托-奧拉迪波這樣的個中翹楚，而第二梯隊的莊神、巴恩斯、哈裏斯（快船）、亞當斯也都虎視眈眈。哪裏還有Allen　Guo的位子？

在還能追上的20歲的年頭，他留在了中國。

因爲需要先證明自己，因爲信心還不足，因爲不願離開舒适的環境…不管是因爲什麽，卡隆斯基二世對沒能親自說服這位年輕人的真實原因不得而知，但總而言之，在這個郭姓少年首捧桂冠、新王登基、原本值得大書特書的夜晚，卡隆斯基二世的心情卻如穿過酒店大堂涼涼的冷風。他看到的與别人不同，他在今晚目睹的是，一位新星劃過天際，正式隕落。

卡隆斯基二世歎了一口氣。

數據戰略家們的心态都是這樣：功成名就并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大的欣喜，但如果一名球員沒能達到他們預判的高度，他們總會忍不住扼腕歎息。

所以當卡隆斯基二世挖掘出楊一鳴這位不世初的天才，把他帶到了NBA，而後者也正沿着他想象的道路一步步起飛時，他才會那麽激動，又戰戰兢兢。

他害怕有任何一步走錯，未雕琢的璞玉，就會變成不成器的頑石。

因爲如此，卡隆斯基二世才會傾囊相授，才會毫無保留，才會亦步亦趨。

他到了酒店房間，換上運動服和跑鞋，準備去健身房鍛煉一會，暫時忘掉從球館出來後一路上的胡思亂想。但臨房門關上，他又伸手把門隔住，從客房書桌上拂走藍牙耳機，揣在兜裏。

一會趁在健身房跑步的時候，還是給于小春再打個越洋電話，問問他推薦的楊一鳴夏季訓練安排，最終确認的進度吧。預約諾維斯基的恩師霍格爾，在德國進行特訓的事情，還是早一點定下來爲好吧。

這無疑是這個總冠軍誕生之夜，卡隆斯基二世最重要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