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川先生的陶器若隻是用作日常家用器具,自然難以展現它應有的價值,但若是将它們在茶道中推廣,必定會成爲深受世人喜愛的茶器!”
“茶器?”
“對。在下也算學習過一點茶道,對茶人們的喜好略知一二。您的陶器質地柔細,手感穩重,再加上簡樸自然的色彩造型,契合茶道精髓,隻要在下将它們帶到茶道盛行的京畿一帶,一定會成爲搶手貨的!”
武川長健猶豫道:“可是,它的缺陷……”
龍濤自信滿滿的說:“特殊的土質正是它作爲茶器的優點,在下仔細查看過,這種陶器因爲土質疏散而無法燒的堅硬,傳熱很慢,保溫時間長,這就使得它在傾入茶湯時不會迸濺,端在手中也不會燙手,還能長時間保留茶香……”
看了看雙眼開始放光的武川長健,龍濤笑了笑,繼續道:“武川先生,您的陶器簡直就是天生做茶器的料啊!至于滲水這種小問題,隻要用茶湯浸泡一下即可解決,根本不必在意。”
武川長健兩手撐在地闆上,俯下身來,額頭觸地,沉聲道:“足利先生眼光獨到,讓這陶器有了用武之地,真是鄙人的大恩人!”
阿春拍手道:“足利先生的眼光真是厲害呢!這種陶器的确保溫,而且拿在手裏也不會燙,想不到您隻是看了一下就發現了!”
龍濤心裏暗笑,眼光他是沒有的,他隻是在複述萩燒的特點而已。
阿春又問:“足利先生,您真的能把父親的陶器賣出大價錢?”
“這點你們大可放心,商人是不會做賠本買賣的。”龍濤四下看了看,問:“像這種茶碗、茶杯、茶壺之類的陶器,你們這裏能湊出一百件嗎?”
健一郎與父親對視一眼,答道:“應該可以。”
“好!”龍濤把手伸往一側,身後的孫兵衛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恭敬的放到他手中。
“這是五百貫,麻煩你們給在下準備一百件這一類的陶器。”龍濤把錢袋遞給阿春。
“真的是五百貫!大哥,父親大人,五百貫啊!”
阿春打開錢袋,捧到父親與大哥眼前。
健一郎臉上難掩驚喜激動之色,他們整個村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吧。
武川長健接過錢袋看了一眼,轉手遞到龍濤面前,大聲道:“足利先生就是鄙人的伯樂,大恩無以爲報,就請先生挑一百件陶器帶走,等您賺到錢後再來給鄙人報酬!”
龍濤抓起錢袋,笑了笑,又送回阿春手中,“這是你們應得的,阿春姑娘請收好吧!”
阿春雙手接過錢袋,攬在胸前,歎道:“我就知道父親大人的作品一定會有人賞識的,真想讓健三郎看一下這個錢袋啊!”
龍濤笑問:“令弟一個人跑了,沒問題吧?”
阿春搖頭道:“沒事,他一定又是到爺爺的具足前發呆去了,而且阿常也會去跟着他的。”
武川長健見龍濤執意把錢先給他們,心中感動,誠懇說道:“時候不早了,請先生移步寒舍,讓我們好好招待您。”
“也好。”龍濤點頭答應。
一行人回到村子裏,武川一家住的是幾間茅屋,簡陋但收拾的很幹淨。
客堂的一端放着一套灰色具足,健三郎果然就跪在具足前面,背對着衆人,小女孩阿常站在一邊。
“阿春,你跟阿常去做飯。”健一郎吩咐一聲,接過阿春手中的錢袋,來到健三郎身邊。
“三郎,知道這是什麽嗎?”
“什麽?”
“是五百貫錢!這是父親的陶器換來的五百貫錢!三郎,父親終于成功了,他的陶器能改變我們的生活了,甚至養活一村人都有可能啊!”
“那又怎樣?”健三郎瞥了一眼錢袋,冷冷說道:“即使是一萬貫又能怎樣?能換來武家人的身份地位嗎?說到底還不是個捏泥巴的!這也敢叫成功?大哥,請你把袋子拿開,不要在爺爺的具足前展示這種東西。”
“三郎!你越來越放肆了!”健一郎一拳打在他頸肩處。
健三郎雙臂使勁撐在地上,硬挺着肩頭,兩眼固執的死盯着面前的灰色具足。
“算了,一郎。”武川長健長歎一聲,向龍濤等俯身行禮,“讓各位見笑了。”
龍濤微微一笑,“武川先生以前做過武士嗎,否則怎會有名牌在身?”
健三郎聽到這話,身子一震,不過仍沒有回過頭來,隻是微微側頭,凝神傾聽。
“說來真是慚愧啊!”
武川長健又歎了一聲,仿佛在整理着思緒,良久後開口道:“家父本來是大内家的武士,也曾征戰沙場,後來大内家衰落,家父也在一次内亂中受了重傷,再也揮不起大刀,隻好回家務農。”
大内家本是有資格出任管領一職的名門,後來逐漸衰落,随着附近大名的崛起,領地越來越少,此刻已隻剩下長門國一帶,很快便會被毛利家吞并了。
“家父的遺願就是重振武川家武士名位,因此鄙人自幼也曾修習武藝,希望成爲一名武士,後來聽說周防那裏有人招募武士出海作戰,便跟着人家上了船。”
“唉……”武川長健又長歎一聲,“哪知船上根本不是什麽武士,而是一船海賊,出海也隻是爲了去朝鮮一帶劫掠。武士沒有做成,卻到異國他鄉當了一名倭寇!”
講到這裏,他緩緩閉上了眼睛,良久後陡然睜開,繼續道:“我曾經迷茫過,不過後來也想通了,那夥海賊背後有龍造寺家支持,如果表現突出,說不定也能被提拔爲龍造寺家的武士。”
“再後來,我受了重傷,被海賊抛下船等死,卻被朝鮮的一戶陶匠救了回來。呵……一直被我劫掠斬殺的人竟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武川長健的目光穿出門外,望向遠方,仿佛想透過層層暮霭,望到大海的另一邊去。
“我開始想我的刀到底爲何而揮,一直想,一直想……後來我把刀埋了起來,跟朝鮮人學習起了陶藝。”
他的臉色又變得沉靜,聲音恢複了低沉,“這是一種土與火的技藝,它要你把火的熾烈融入土的厚重當中,我被深深的迷住了……我終于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我把刀留在了朝鮮的陶土裏,回到日本,來到這個小山村……我并沒有忘記過家父的遺願,雖然沒有了刀,可是,我想用另一種方式重鑄武川家的尊嚴。足利先生,感謝您讓鄙人看到了希望!”
說到最後,武川長健對着龍濤拜伏在地。
“無聊!”健三郎冷哼一聲,“不過是不敢面對失敗的懦夫所爲!”
“三郎!”健一郎一聲大喝。
“小鬼,你一直都吼着要當武士啊?”龍濤突然嗤笑一聲,“你憑什麽成爲一名武士呢?”
“憑我的刀!”健三郎蓦地轉身,抽出了長刀。
“铿!”
龍濤抽出村雨斜手一揮,如切豆腐一般把健三郎的刀斷成兩截。
“混蛋!”健三郎又驚又怒,握着半截斷刃沖向龍濤。
龍濤屈指一彈,把他手中的斷刃彈飛,跟着左手伸出把他掀翻在地,右手一橫,村雨已架在他胸前。
健三郎的一縷頭發受勁風所激,飄到村雨刀刃上,瞬間斷成兩段。
留吉叫道:“小子,你最好别亂動,這可是名劍村雨哦!”
“名劍村雨?”武川長健吃了一驚,他畢竟在外闖蕩過,還是聽過村雨的名頭的,“那……那這位足利先生是?”
孫兵衛傲然道:“我家大人乃是關東小田原的古河公方後裔!”
“啊!果然如此!”武川長健再次對着龍濤拜伏在地,“原來是足利大人!”到龍濤的名牌姓氏時,他就在懷疑他的身份了。
龍濤依舊盯着健三郎,笑吟吟的問道:“你連刀都沒了,還怎麽做武士?”
“哼!不過是仗着寶刀鋒利而已。”
龍濤收起村雨,把刀柄遞給他,“拿去,斬我。”
“什、什麽?”
“拿起刀,斬我!你連斬人的勇氣都沒有,還整天嚷嚷着做武士嗎?”龍濤吼了一聲。
“啊……”健三郎大叫一聲,面目扭曲的握住村雨,一刀往龍濤頭頂砍去。
衆人一驚,連留吉與孫兵衛也不禁站了起來。
無聲無息的,村雨那鋒利無匹的刀刃被龍濤的食中二指牢牢夾住,停在了半空中,難有寸進。
龍濤左手輕輕一抖,健三郎雙臂劇震,拿捏不住,村雨又回到了龍濤手中。
“連刀都拿不住的笨蛋啊。”
龍濤哈哈一笑,健三郎羞愧的低下了頭。
“你知道如何握刀嗎?知道怎樣拔刀嗎?又知道爲何而斬人嗎?”
龍濤連問三聲,握着村雨突然轉身,對着屋外一棵碗口粗細的小樹遙遙揮了一刀。
嗤的一聲輕響,小樹的上半截突然倒了下來,截斷的樹幹處平滑如鏡。
“劍氣!”父子三人同時瞪大了眼睛。
留吉與孫兵衛見識過龍濤的刀法,倒沒有那麽驚訝。
“足利大人,你、你的名牌……剛才……”武川長健最爲驚訝,因爲在龍濤運氣的一瞬間,他不小心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龍濤向他擺了擺手,又看向健三郎,“你明白什麽是真正的刀法嗎?”
健三郎臉色陣紅陣白變幻一陣,突然來到龍濤面前跪伏下來,也不說話,隻是不停的叩首。
“想跟我學嗎?你先去跟你父親道歉吧!”
少年擡起頭來,倔強又疑惑。
“健三郎,你要明白,凡是能認認真真的對待一件事,并願意爲其賭上一生的男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好男人!”龍濤淡淡說道:“不管什麽技藝,達到巅峰者即可稱爲入道,令尊的陶藝已經入道,境界比在下在刀法上的成就還要強高很多,這樣的男人難道不值得你尊敬嗎?”
健三郎跪行到武川長健面前,聲淚俱下的喊道:“父親大人,三郎知錯了!”
健一郎也湊了過去,父子三人抱在一起,多年心結終于化解。
龍濤繼續道:“武川先生說的很對,要重振武家尊嚴,又何必非得用刀?就算是大名手下的武士,不也有戰士與奉行之分嗎?”
奉行即是主要負責内政的武士。
武川長健聽了這話,雙眼一亮,他動念極快,看向龍濤,問道:“敢問足利大人,是否有志重振古河公方?”
孫兵衛昂然道:“我家主人遲早都會讓足利家再興!哼!他現在出來做商人,隻是爲了曆練自己,爲以後的大事積蓄力量!”
武川長健來到龍濤面前,鄭重的拜伏在地:“若是足利大人有用的着的地方,鄙人願效犬馬之勞!”
“好!既然話已說到這了,在下就真心相告。”龍濤看向武川長健,一臉誠懇,“在下想請先生發揮自己的才能,把這萩村建成一個陶器作坊,爲我足利家日後的大事積聚錢财!”
武川長健大聲道:“大人,從今天起請讓我稱呼您主公!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把萩村變成足利家的陶器作坊!”
龍濤大喜道:“好!雖然我此刻沒有任何領地,但日後我足利家再興時,定會讓武川家重回武家行列!你武川長健就是我足利義氏的第一奉行,将來必定封你做一城之主!”
“武川家從今日起必定世世代代侍奉主公!”武川長健帶着兩個兒子,再次叩拜在龍濤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