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孑拿着一卷書經過花園,路過一個小亭子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偏頭往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一處亭子周圍種了一排寬大的花樹,現今花朵早已經凋零,隻剩下不甚繁茂的枝葉,秋風一拂,飒飒而落,已經在地上推了厚厚一層。
因着她那學堂裏的幾個孩子都喜歡在休息時跑到這一片玩耍,李孑特意囑咐前來打掃做工的學子略過這一片地方。
現在的時間正是上課時候,花園裏很是寂靜,也就讓亭中兩人說話的聲音分外清晰起來。
李孑正是聽出其中一人的聲音是祁伯傾,才分出一分心神聽了一耳朵。
随後步子就邁不動了。
亭子裏。
祁伯傾把一張寫滿工整字體的紙張甩到對面穿着學子制服的年輕人腳下,一臉失望道“華景,一年過去,你的文章在我眼裏依舊沒有任何進步,依你現在的水平,想要考個考個秀才都難。”看着面前學生依舊一臉平靜的表情,他喘了口粗氣,“你可還記得一年前,你父親是如何向我保證的嗎?”
華景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文章,輕輕拍了拍上面的塵土,“回先生,華景記得。如果學生的文章一年過去水平依舊沒有進步,當會自行退學。”
祁伯傾冷哼一聲,“你記得就好。華景,先生最後再勸你一句,你這孩子腦子聰明,但偏偏不用在正途。要是再擺弄你那些奇淫技巧,純屬浪費了你這股聰明勁。先生言盡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李孑看見祁伯傾轉身離開,這才看清了方才被他擋住的那個叫華景的學生面容。
頓時覺出有幾分熟悉。
稍一細想,便想起了之前幾次她有事離開學院,這個學生也幫她代了兩次課。
給那些小家夥做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可見也是一位心靈手巧的。
華景在亭中又靜靜站了片刻才轉身離開,李孑看着不遠處那道倔強的背影,稍稍皺了皺眉頭。
再次見面,是在傍晚的學院門口。
華景已經脫下了一身學子制服,穿了一身灰色長衫低着頭讓旁人看不清神情。
他身邊站着一位面容愁苦的老人,正抓着祁伯傾的手臂,苦苦哀求。
學院門口已經有了衆多學子圍觀,李孑送完最後一個孩子,也朝着圍觀的人群中走過去。
有人看見李孑過來,忙退後幾步,讓開了一條通往事件中心的通道。
李孑走近幾分,看清楚場中三人的同時,也聽清了那個抱着祁伯傾手臂的老人家的聲音。
“祁先生,請您再給小景一次機會。我回家一定好好教訓他,祁先生,求求您再給小景一次機會吧!”
老人翻來覆去隻會說這麽一句,祁伯傾被緊緊抓着手臂想要離開都不行,周圍的目光更是讓他一陣難堪,“華景已經主動跟我說他要退學了。”
老人手指一僵,“他,他說的不管用,他是我兒子,我說的才算。祁先生,小景不能退學啊,我做了一輩子木匠,不想他也跟我一樣,也做一輩子木匠啊!”
一直低着頭的華景突然擡頭,眼圈有點紅,伸手攙住老人的胳膊,“爹,咱們家去吧,我願意做一輩子木匠,我喜歡做木匠。”
“啪!”
蒲扇大的手掌揮出,華景頭偏向一側,肉眼可見地紅彤彤一片。
“你給我住嘴。”
李孑也沒料到這個老人家會突然打自家孩子一巴掌,推開前面驚呼了聲的人就走了進去,“學院門口禁止生事,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祁伯傾聽見李孑的聲音脖子就是一僵,偏頭看到正朝這邊走過來的李孑,扯扯唇喊了聲院長。
華景的父親聽見他這聲稱呼扭頭看過來,愣了片刻的功夫讓祁伯傾忙把手臂解救出來,不過華景父親也顧不得手掌下的胳膊了,“您是院長?”
李孑站定,點點頭,“老人家,有事咱們進去說,堵在大門口總不像話。”
華父忙點點頭,“是是是,進去說。”說着就去拉華景。
華景猶豫了下,還是牽住了自家父親的手。
祁伯傾在一旁揉着手臂,聞言有些不情願,“院長?”
李孑眉目含霜地瞪了他一眼,“這麽一件小事被祁先生給鬧得快要人盡皆知了,祁先生還有何不滿?”
祁伯傾沉默一瞬,低頭,“不敢。”
四人去了知之院待客廳裏。
分作兩邊坐定。
莫北棠上了茶,退後到李孑身側。
李孑端起茶杯抿了口,看向祁伯傾,“祁先生,麻煩給本院長說說這件事情的經過吧。”
祁伯傾看了眼對面行止拘謹的父子倆,微不可見地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開口道“一年前,華景在學堂上偷偷看非我教授内容的書被我抓到,在那之前,他還幹過好幾次此類事情,隻不過僥幸沒讓我當場抓住,我本想那時就把他開除了的,是他父親求到我跟前,我才再次給了他一次機會,但也提了一個條件。一年之後,他做出來的文章必須能讓我看到進步,現在一年過去,他的文章還是老樣子,我是沒看到半點進步。院長,您說,這次我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祁先生的确是信守承諾之人。”李孑依言評價了一句,又看向華景,“華景是吧,你當時看什麽書了?話本?還是雜書?”
“回院長,是《算經》。”
“你喜歡數術之道?”
“是,弟子從小就很喜歡數術。”
“哼,”祁伯傾瞥了這個給他沒臉的弟子一眼,“老夫叫你孔孟之道,治世之學,你有個聰明腦袋,偏偏隻看得到那區區幾個數字。數術有什麽用,它能幫你考科舉嗎?到頭來也隻能當個賬房先生。”
“祁先生此言差矣。”李孑截斷他的話,看了臉皮漲紅的華景一眼,偏頭吩咐莫北棠,“棠兒,你去那些冰塊用布包裹着,還有我那書架最下方的幾卷書,一齊拿來。”
莫北棠點點頭表示記下來,腳步輕輕地離開。
李孑這才看向祁伯傾,“祁先生說得未免太過片面。數術之道,大到能測得天上衆星的軌道,小到能測算出一座山的高度,一條河的深度。從遠古一直沿用到現在的十二時辰,二十四節氣,年曆月曆日曆,哪一樣不是經過前人無數次的測算才總結出來的規律。于經商,于水利,于農耕,數術都有它不可或缺的作用。這一點,祁先生可否認?”
祁伯傾嘴唇忍不住顫了顫,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李孑緊接着又道“學生如若有數術之中的天賦,作爲先生,要做的便是引導,讓他在數術之道上走得更深更遠。當初本院長就曾說過,有教無類,因材施教,本院長倒是想問一句祁先生,這因材施教四字,祁先生是不是當時左耳朵聽進去了,右耳朵又出來了?”
這回沒等祁伯傾想好要怎麽反駁,莫北棠返回廳内。
先是把包了冰塊的布巾遞給華景,這才準備着把書抱給李孑。
李孑站起身,擺手讓她不用過來,自己走過去接過書,從中抽出一本,攤開,放在華景面前,“看看上面的題目,如果你能答出來,祁先生不要你,本院長要你。”
華景抿抿唇,低頭疑惑地看向書頁。
在看完書頁裏寫的題目後,他全身一震,也顧不上臉上的傷,整個人都不知不覺中沉浸在裏面去了。
在他看書苦苦思索的這段時間,廳内一片寂靜。
直到他伸手揉揉有些幹澀的眼睛,裏面的欣喜幾乎是不加掩飾地看向李孑,“院長,我解出來了。”
“多少?”
“水上十七丈,水下八丈,全長二十五丈。”
李孑翻出來的這個問題是一根立于水中露出水面的柱子,要根據已有的條件,算出這根柱子的長度。
這個題目不算太難,但華景這麽一個從未被先生教習過數術方面的學問,僅憑着自學便能解答出來的學生,着實稱得上一句邏輯思維天賦極佳了。
“答對了,華景,本院長信守承諾,從今日此刻起,你來當我的弟子。”
另一邊,祁伯傾臉色徹底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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