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裏的魚肉咕噜噜冒起泡泡,莫驚瀾在竈前照看火候,時不時扭頭看一眼不遠處正在說話的李孑和原老。
李孑推着輪椅走到一處樹下,放開輪椅後走到老人面前,“老爺子可否告訴我,是如何得知我和團子的身份?還有,您當初爲何要讓寺中武僧去軍中效力?又爲何說我是這無垢寺的有緣人?”
原無念撫掌一贊,“團子,這小名倒是有趣,丫頭你給他取的?”
李孑隻點了點頭,沒有應聲。
從見到這位老人之後,她就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猜測。
有那樣一雙眼睛的人,依她之見絕對不會是故弄玄虛之輩。
但正因如此,就讓她更加好奇。
難不成,真是掐指一算算出來的?
原無念似是能看出李孑此刻心底的想法,他眼神一瞬間悠遠起來,整個人就随之變幻出了一派隐士高人的氣質。
“明遠說的是真的,老夫真是算出來的。丫頭啊,不是老夫自誇,當一個人在他擅長的領域一旦超過了一定的界限,自然就會知道一些模糊的東西,我稱之爲道。”
“老夫年少時學的是易學測算之道,念的卻是權術禦人之謀,當年我師傅就曾勸過我,以偷天之術,行利己之事,終遭天譴。可老夫年少氣盛沒有聽,現在丫頭你也看到了,無垢寺被我害得破敗凋敝,老夫也遭了天譴,占了五弊之一的殘。”
“報應一事,師傅他老人家誠不欺我。”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老夫算到還有補救的機會,正因丫頭你的出現。”
“去年秋日,我觀紫微星隐,破軍争鋒,料到天下間亂世将至。卻又有一從未出現在星圖記載上的亮星突然出現在紫微星側,原本近乎消失的紫微星居然隐隐有死而複生之輪轉。”
“老夫用了這輩子最後一次窺天之術,終于算到了你的存在。”
“所以,準确來說,你并非無垢寺的有緣人,而是老夫的有緣人。”
“老夫有罪,卻也想還這天下一個清平之世。”
李孑久久無言。
繼死而複生,再到011的出現,她現在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人生觀受到了沖擊。
原無念擡手,扔給李孑一個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鈴铛,“這是菩提鈴,當年四字軍被圍殺,猶有幸存者。老夫知曉丫頭你現在正在召集四字軍剩餘将士,也樂得助你這一臂之力。這菩提鈴是佛門信物,中秦四百八十刹,武僧任你調遣。至于玄門,都被老夫給得罪光了,能不能取得他們的認可,就隻能看丫頭你的本事了。”
李孑手捧着這個巴掌大的小鈴铛,一時間隻覺得千鈞重。
“不要覺得它重。相比起你和小太子要走的路,它不值一提。但也是老夫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行了,你走吧。”原無念揮揮手,“讓老夫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李孑沒動,她有種預感,自己這一走,估計就是她跟這位老人家最後一次見面了。
原無念一拍輪椅,“還站那幹嘛,趕緊走趕緊走,還真以爲我要請你喝魚湯。想得美呢,我要一個人喝光光。”
李孑看着他瞪眼跳胡子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笑。
“老爺子,那我可走了。”
她說着轉身走了幾步。
後頭又有聲音傳進耳朵“丫頭啊,你眼光還算不錯,那莫家小子是個好的。老夫最後給你句忠告記得惜取眼前人啊!”
李孑站定在原地沒有回頭,回想到的是方才知曉明遠說的重傷昏迷之人是莫驚瀾後,自己那一瞬間沒能控制住自己情緒的情急,笑了笑,端的是坦坦蕩蕩,直言道“既已明白心中所願,我亦無需扭捏。人生在世,我隻求順心。大業如此,情愛亦如此。”
等李孑走遠了,原無念笑着摸摸胡子,語帶欣賞“這孩子,活得通透。老夫年輕時亦是不及,明遠,你也不及。”
明遠從樹後走出,看着李孑的背影含笑點點頭。
“回來了,我給你盛碗魚湯喝?”莫驚瀾說着準備伸手端碗。
李孑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魚湯香味,擺手忍痛拒了,“不喝了,我今日約了人在寺裏喝茶,現在人估計已經到了。”看見莫驚瀾又把碗放回去的模樣,她鬼使神差又加了一句,“反正隻要你在,魚湯我随時都能喝。”
莫驚瀾眸光微亮“好,我在的這段時間裏,阿孑何時想喝,我随時給你做。”
“你還要走?”李孑眉頭下意識地就是一皺。
莫驚瀾點點頭,“等身體養好,還是要走的。”
李孑自然知道還是因爲那些層出不窮追殺他的人,她動了動唇,想說她可以幫忙,但以她了解的莫驚瀾,肯定會搖頭拒絕,隻好把這個念頭給壓下。
“去吧阿孑,莫讓人等急了。”
李孑點點頭朝谷外走了兩步,又停下腳回頭,“驚瀾,我小字官官,你以後便叫我官官吧。”
莫驚瀾低頭攪拌魚湯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李孑,眼裏多了一分驚色和喜意。
女子的小字一貫隻有家中親緣長輩可以叫得,是對女子最親密的叫法。現在阿孑願告訴自己她的小字,允許自己以小字來喚她,這代表他們之間的關系又靠近了一大步麽?
他是否也被官官當做親人了?
不知自己心底那一絲模糊隐秘的心思,官官是否也有察覺?
還是說,官官對他亦有好感?
一時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又被莫驚瀾強壓回心底,他強自鎮定地朝李孑笑着點了點頭,語帶笑意,“好,官官。”
“那我走了。”
行至谷口處,李孑又下意識回頭往水潭邊望了一眼。
莫驚瀾正在往竈底添柴,側臉被竈火映得有些發紅,依舊不掩半分清絕之色。明明擺弄的是人間煙火,一舉一動卻行雲流水自在酣然,神态認真地好似在做天下間第一等要緊事。
她這一眼看得有些久,正在竈前熄滅火堆的莫驚瀾似有所感地回頭,準确對上了李孑的視線。嘴角忍不住一彎,頃刻間眼角眉梢都渲染上了笑意。
李孑被那抹笑晃得失神間猛地就想起一句話來。
遠山近水,不及那人一分顔色。
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幅樣子有些癡漢,李孑忙擺擺手,腳步略顯急促地出了山谷。
直看到那抹背影在視野裏消失不見,莫驚瀾才不舍得收回目光。
他沒有跟官官說。
在他受傷寒意攻心意識模糊之際,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來的,是一雙如黑曜石般清明剔透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平靜時如靜海深流,高興起來時好像在發光,想事情的時候冷凝睿智,與他對戰時又漠然清傲無雙。
那雙眼睛的主人最喜歡吃他做的烤魚,每次品嘗時眼尾都在上揚,全身都寫滿了愉悅。
那雙眼睛的主人還在漠北,他期待着和她再次見面。
所以不顧一切的,他拖着病體,轉身回來了。
一隻蒼老的手掌在面前晃了晃,莫驚瀾微閉了閉眼,在睜開時眼裏已經掩去方才外露的情緒,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原無念收回去的手半途轉了一個彎,落在他肩膀上,笑道“傻小子。”
莫驚瀾沉默着從陶罐裏舀了一碗魚湯,雙手遞過去,“原老。”
原無念端着碗喝了一口,陶醉地眯了眯眼,“真香!明遠啊,你也過來嘗嘗。”
明遠雙手合十,“師傅,弟子是出家人,沾不得葷腥。”
“沒事,我也就客氣客氣。”
明遠“······”
他默默退遠了些。
原無念把一碗魚湯咕噜咕噜喝完,又叫莫驚瀾給他再盛一碗,中途笑呵呵道“莫家小子,你看上的人,”她啧啧兩聲,餘光看到那雙那勺子的手顫了顫,才不再賣關子道“她心可比你大,你可有信心降住她?”
莫驚瀾手指微頓,“我沒想要降,她是注定要高飛天際不被束縛的鷹,我隻要努力能夠得上她的高度追得上她的速度,在她累的時候,能給她端上一碗最喜歡喝的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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