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四月,漠北的天氣開始一日比一日暖。
孑然居前院僻靜一角的房子被布帷給圍上了,蔡銘拿着李孑給他的圖紙帶着衆人在裏面敲敲打打忙碌了近十天,終于整修完成。
挑了一個暖意融融的天氣,李孑在團子他們幾個小的好奇的目光下,緩緩把帷幕拉開。
原本的松木屋已經消失不見,矗立在原地的,是一間方方正正,南北兩面窗子大得驚人,讓人不明用途的屋子。
推門進去,屋子裏井然有序地擺放着幾張一模一樣的桌椅闆凳,西邊的牆壁上,是一面粉刷的格外白淨的牆壁,四個邊勾勒了精巧的花紋,一眼看過去就像是一副等待提筆的空白畫卷。
屋子的東北角,幾排書架隔出了小而安靜的空間。
書架旁邊不遠放了幾張小幾和零落幾個蒲團,北邊牆壁靠牆放着一排低矮的櫃子。
整個屋子裏最高的家具就是一張孤零零的太師椅,此刻正擺在那些樣式一樣的桌椅闆凳正對面,孑然而立。
李孑看着正好奇地這裏摸摸看那裏敲一敲的幾人,笑眯眯地把人都喚過來,随即宣布道“以後,這個屋子就是你們的幼兒,阿不,蒙學班了。”
“都記住一點,在這個屋子裏,你們幾個,都要叫我先生。”
元青第一個甜甜開口“先生。”
團子似懂非懂地也跟着叫,現在已經取了大名商诩的石頭也低低喚了一聲。
李孑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腦袋,伸手一指那幾張桌椅,“各自挑一套坐下,從今以後,你們坐在這裏上課。”
元青和商诩都沒動,默契地讓最小的團子先挑。
等團子挑好後,這才去了另外的兩張座椅後面坐下。
李孑指了指小書架的方向,“你們要念的書都在這裏,但先生我要事先講明一點,你們從書架上什麽位置拿下來的書一定要記好,等放回去去的時候,也要放回原位。”
三個小的此刻正新奇着屋子裏的一切,聞言齊刷刷無比乖巧地點點頭。
李孑又指指那幾張小幾和蒲團,“念書累了,可以在這裏歇息。”
再點點頭。
接着李孑又走到那一排矮櫃前,“這幾個櫃子可以放你們自己的東西,待會我給你們一人一把鑰匙一把鎖,記得一定要保存好各自的鑰匙,一旦丢了,這櫃子可就打不開了。”
最後,李孑走到那一面粉刷潔白的牆壁前。
“這面牆,有什麽用處我以後再說。”
“今天你們三個就先熟悉一下這屋子,明天,正式開課!”
李孑見團子他們都适應了,走出這間古代版的‘教室’,随即就對上了院子裏商河有些不放心的目光。
她走到商河面前,自信滿滿地安慰道“放心吧,這些天我也去走訪了周圍村鎮上的好幾家私塾,知道該怎麽教他們三個。”
安慰是這麽安慰,但對于那私塾裏那些先生教導孩子的方式,李孑卻是壓根沒打算照着做。
商河有些憂心地走了,回頭遇見陸風,忍不住說了自己這番擔憂。
陸風看着自己這位從京城一路逃亡到現在的同伴,沒有多言,隻給了她一句忠告“商河,學着相信二小姐。”
這些天裏,接觸越久,陸風越發能感覺得到自己這位二小姐的深藏不露。
武力是其一,更多的是那份不輸男兒更甚至比這世上大多數男人更開闊的心胸和眼界。
每多接觸一分,這份認知就比之前尤甚。
偏偏商河每天都跟在二小姐身邊,卻沒能看得透徹。
“我言盡于此,商河,别去做自以爲對二小姐和小主子好的事,二小姐她平時心腸挺軟,于我們也不拘上下尊卑跟誰都好說話,但如若你敢擅自做主不去估計二小姐的意願······我不會爲你求情。”
等陸風扭頭離開,商河把這番話在心裏默默咀嚼了一遍,在風口裏出了一身的冷汗。
冷風一吹,下意識打了個激靈。
她剛剛還想着要不要給小主子在另請一名先生。
這會,這個念頭是再不敢想下去了。
次日一早,衆人用過早食。
李孑拿着那本《衛大人風雲錄》過去前院上課,團子他們已經闆闆正正坐在各自的座椅上等着了。
她這一踏進屋,由元青帶頭,三個小家夥齊齊站起身,朝李孑微微躬身,“先生早。”
李孑差點想摸摸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胡子。
“都坐吧。”
李孑把話本往桌上一扔,她自己往太師椅上大刺刺一坐,對上三雙亮晶晶的眼睛,“你們知道自己爲什麽要認字嗎?”
三人被這個問題都問得一愣間,李孑已經點了名“商诩,你說說。”
商诩忙站起身,低頭思索了片刻,擡頭回道“因爲有學問的人都可以吃飽穿暖。”
李孑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元青呢?”
“書裏有從古到今很多人留下來的學問,這些學問能幫助到我。”
最後,李孑看向坐在最前面的團子,“團子,你知道自己爲什麽要認字嗎?”
團子仰頭去看表情嚴肅的李孑,他這會真切意識到今天的姨姨跟以往都不一樣了,小臉也跟着繃起來,表情嚴肅地站起身,回答“不知道。”
“咳。”李孑憋住笑,看着理直氣壯的團子,“坐吧。”
“把你們桌子上的書都翻開。”
李孑清清喉嚨,“其實,字,就像是你們手裏的筆,那些在地裏勞作的人手裏的鋤頭,将士手裏的刀劍,它也是一種工具。”
“你用它認識前人的思想,也用它來表達自己的思想,用它做文章科舉,跟親人朋友寫信,它就是你手裏的工具。”
“但想要利用它,你們首先就要認識它,掌握住它。就如同農人手裏的鋤頭可以翻地種地,将士手裏的刀劍可以殺人。”
“所以,我們現在要來學習它。”
李孑說完後看向三人。
元青和商诩聽得若有所思,團子······一臉茫然。
李孑也沒指望他能馬上就能聽懂。
時日尚早,不急。
一上午過去地飛快,李孑教了幾個簡單的字,布置好功課就宣布他們仨可以離開了,元青走在最後,到了李孑面前問道“先生,我們下午學什麽?”
李孑從話本裏擡頭“下午?下午沒課,你們随意就行。”
正巧從門口路過的商河“······”
這蒙學班确定不是兒戲?
下午,李孑帶着團子去到鎮上。
小孩子見李孑又恢複了以往跟他在一起時的表情,小臉也不繃着了,在馬上軟軟靠在李孑懷裏,“姨姨?”
李孑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攬着他,低頭,“怎麽了?”
團子沉默了幾呼吸,最後輕聲哼哼“我笨。”
李孑“誰說的?”
“先生問的,我答不上來。”
李孑眼裏染上一絲笑意“那你知道爲什麽答不上來嗎?”
“不知道。”
“團子其實不笨,你答不上來有兩個原因。”李孑驅馬放慢了速度,對他說道,“第一,你還小,第二,跟他們兩個比起來,你見的太少。”
“我不想答不上來。”
“那先生就帶你多見見。”
三個人的教導,李孑從一開始,就确定下來她的教育要因人而異。
因爲他們三人的路不一樣。
但對團子,李孑無疑是最用心的。
因爲他的路最危險。
到了鎮上最熱鬧的大街,李孑把馬寄存在附近的車馬行,帶着團子緩緩行走在街道上。
冀甯鎮東南西北四個區域,鎮西住的多是富戶,鎮南多是雜居,也是三教九流的駐紮地,這條街位于鎮西和鎮南的交界處,自然魚龍混雜,有多熱鬧就有多亂。
李孑在來之前跟商河要了兩張面具給她和團子戴上了,要是以她的本來面目出現在這條街上,混亂程度還能再升一級。
李孑帶着團子邊走邊看。
沿街叫賣招呼行人說得口幹舌燥的小販,縮在牆角一臉渴望盯着包子鋪的小乞丐,沿街化緣卻一次次被拒之門外的和尚,小小年紀就被鞭打着賣藝的少年。卻也有從旁邊酒樓賭場走出來的富家公子,帶着家丁下人招搖過市,坐在華麗車駕裏周圍一圈丫鬟随行的富家小姐,輕飄飄一條手帕就夠路邊菜農一個月的賣菜錢。
長不過兩裏的一條街,形形色色的人,就構成了一幅衆生态。
團子不知道李孑讓他看什麽,但也很認真在看。
當看到那個疊羅漢不小心摔下來碰的一臉血還被大人用鞭子抽的少年,團子終是忍不住扯了扯李孑的衣袖,“姨姨!”
“團子想幫他,不讓他再挨打了?”
團子使勁點點頭,“嗯,流血了,鞭子很疼。”
“但我們幫不了。”
“爲什麽?”
“因爲他的命不在自己手裏,而是在那個鞭打他的人手裏。就算我們能幫他這一次,那麽下一次他如果還是不小心從上面掉下來,那個人還會打他。”
“哦。”
李孑摸摸他腦袋,順手扔過去一塊銀子,那人手忙腳亂地放下鞭子接下銀子,又朝李孑這邊連聲道謝,本來猙獰的臉變得滿是谄媚,“多謝小姐賞。”
李孑指了指那個咬着牙一聲不吭的少年“賞他的,表演的不錯。”
那人把少年揪過來,“還不趕緊謝貴人賞。”
李孑已經抱起團子離開了。
少年從那張打過無數次自己的手掌下擡起頭,對上團子趴在李孑肩膀上望過來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刻骨的羨慕。
團子被那道目光看得一怔,默默揪緊了李孑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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