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隻是在一眨眼間,馬車四周便湧出數道身着和叢林顔色融爲一體的墨綠色短打的身影,手持長刀目标明确地朝着馬車殺将過來。
但不等他們靠近馬車五丈之外,另一隊身着黑衣形如鬼魅的身影,突然出現,攔在了馬車之前。
短兵相接,一觸即發。
刀劍交鳴聲頓時響起。
陳修本來是護在馬車車廂前方,眼見着後來的玄武衛把來襲的綠衣人全部擋在保護圈外,竟是無人能突圍過來,索性提刀上前幫忙。
戰鬥結束的比他預計的還要快。
刀劍聲止,原地隻留下數具綠衣屍體,另有一些綠衣人眼見己方不敵,趁着同伴在前方拼殺,已然火速退離。
陳修看向在玄武衛中隐隐帶頭的那名灰衣女子,剛準備上前道一聲謝,就見對方一揮手,玄武衛衆人拖住地上的屍體,看都沒看他,擡腳直接遁走了。
地上的屍體也跟着一個不剩地消失不見,隻剩下空氣中還殘留的血腥味。
這個态度也讓陳修明白過來,對方隻會履行護送他和李瓊一路到漠北的行程平安,卻不會跟他這個人産生任何交集。
馬車繼續前行,一地的血迹和狼藉被遠遠抛在後面。
“清彥,你有沒有受傷?”李瓊臉色有些白,眼裏的害怕卻不多,更多的是擔憂,這會趁着陳修換下染了血迹的衣服,她一眼不瞬地盯着,就怕看到陳修身上多出一道傷口來。
“沒受傷,”陳修把換下來的衣服團吧團吧塞到車廂一角的暗格裏,“放心阿瓊,血都是别人的。”
李瓊把人拉過來自己又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這才徹底放下心,“方才那些着黑衣的人,就是爹爹所說的三大暗衛隊之一的玄武衛嗎?”
陳修回想到方才那血光四濺的畫面,眉頭一緊,“你掀開簾子往外看了?”
李瓊伸手過來,撫平陳修眉間的褶皺,“我擔心,就往外面看了一眼。”
“這種畫面,我不想讓你看。”陳修握住李瓊的手,手心涼意彌漫,他沒松開,“那些人的确是玄武衛,爹說我們這一行會有波折,他們會随行保護我們。這也是爹讓我們去黑風客棧借宿一晚的原因所在,那是他們的地盤。”
“那些綠衣的殺手這次刺殺失敗,還會不會再來?”
陳修眯了眯眼,再睜眼時眼底泛上一層冷意,“那就看他們身後的主使了。”
**
中秦雍京城。
距離皇城最近的一條街巷名爲安平街。
安平街上隻有一家住戶,便是如今權傾朝野的周太師府。
若有人能進得府中,便會發現這座占據了整整一條街道的府邸,俨然是一個小型的皇宮。
更甚至細節處,比皇宮還要更多了幾分華美。
雕欄玉砌,金磚玉瓦,不一而足。
炎炎夏日裏,府中因爲到處擺了冰盆,感覺不到一絲炎熱。
成群容貌嬌媚,身量幾乎是一般高矮纖瘦的侍女輕手輕腳穿過玉砌雕闌,進到了一幢寬廣的殿宇外,爲首的侍女手裏端了一盤已經剝好放于冰塊中的荔枝果肉,屈膝行禮,聲音嬌甜若黃莺,“老爺,川南新上的荔枝到了。”
殿内沒有聲音,侍女便隻能一直保持着屈膝行禮的姿勢,哪怕兩條腿已經因爲酸痛微微發抖了,手上的盤子依舊端得穩穩的。
将近一刻鍾過去,侍女身形已經搖搖欲墜,鎮着荔枝果肉的冰塊也有了融化的迹象,她額頭一顆豆大的汗珠沿着眼角滑下,汗珠蟄地眼睛生疼,她忍不住眨了下眼,手上的盤子突然傾斜了一下。
“嘩啦!”
晶瑩的荔枝果肉伴随着冰塊滑落在鋪着白玉的地面上,侍女的臉色一瞬間慘白。
殿内依舊沒有動靜,守在門口的兩名年輕侍衛偏頭看過來,其中一個上前一步,侍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緊接着她的肩膀被鉗制住,人倒退着被拖了出去。
後頭一衆侍女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敢多吭。
另一個侍衛伸手指了指地面上的果肉和冰塊,“清理了,再重新端一盤過來。”
立馬便有兩個侍女從人群中走出來,沒有清理的工具,冰塊和荔枝果肉用裙擺兜起,地上的水迹用衣袖一點點擦洗幹淨。
大熱的天,愣是被衣服上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寒顫。
但比起剛才那個被拖走的侍女,她們唯有慶幸。
因爲凡是犯了錯被拖走的侍女,她們就再也見不到人了。
良久,殿内終于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爲首的侍女被拖走後就站在首位的那位侍女面色一白。
重新去端荔枝的那名侍女還沒有回來。
不過她愣是沒敢拖延,輕手輕腳地踏進殿門,到了台階前屈膝深施一禮,“老爺恕罪,方才萃依姐姐不小心打翻了您要的荔枝,重新去取的荔枝還沒有拿回來。”
“咳咳,過來。”
侍女脊背一僵,硬着頭皮提着裙擺上了台階。
直到看到視線裏一雙明黃色繡蟒紋的靴子,才停下蹲身。
“老爺?”
周太師放下手裏的密信,垂眸朝跪在地上的侍女看去。
他今年五十五歲,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因爲保養有方,整個人看起來如同四十多歲一般。
頭發也隻有少許發白,身材半點不顯佝偻。
一雙天生帶笑的眼,這會眼底不見半點笑意。
“砰!”
侍女身形一歪,咕噜噜滾過台階摔在地上。
全身痛得要命,卻一點痛呼也不敢發出。
蜷縮在地面上瑟瑟發抖。
頭頂上聲音淡淡,“吃東西講究一個興緻,我這會想吃荔枝,你告訴我沒有,等把荔枝拿過來,我也不想吃了。”
其餘一衆侍女忙跪地。
“拖出去吧,你們也都出去。”
蜷縮在地上的侍女聞聲慘然一笑,她本來還在慶幸,現在落得跟萃依一樣的下場,果然都是賤命一條,戰戰兢兢活着,沒人會憐惜。
被進來殿内的侍衛拖出殿門之前,她鼓起勇氣朝台階上看了一眼。
看着那明黃色袍角上金龍爪紋,心底生出一道詛咒來:草菅人命的竊國賊,祝你不得好死。
周太師對上侍女怨恨的目光,一愣之後随即又是一笑。
本來因爲看到密信有些郁悶的心情居然好了一點。
這個世上恨着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還活得好好的,過得比皇宮裏的那位還舒服?
弱者隻有憤恨的心,沒有化解仇恨的能力,也不過是一隻蝼蟻。
而能讓他放在眼裏的,隻有有資格成爲他敵人的人。
“來人。”
殿後走出一人,“屬下在。”
“那個陳家小子距離漠北還有幾日路程?”
“會大人,還有近十日。”
“加派人手,沿路設襲。”他冷笑一聲,“就算有玄武衛又如何,不過區區三十人,我就不信車輪戰下,他玄武衛還能全部都擋得下來。”
**
“呼哧,呼哧······”
陳修靠着馬車車廂大口喘着粗氣,接過從車窗裏遞過來的手帕抹了一把臉,正準備遞回去看見上面染上的血迹,又團吧團吧塞到懷裏。
另一邊,玄武衛衆人也都盤腿坐在地上修整。
高冷的面具這會也戴不起來了。
短短兩天時間,他們一共經曆了六次襲殺,還都是選在早中晚吃飯的當口。
填不飽肚子,又疲于迎戰,玄武衛中已經有幾人已經受了不輕的傷。
李瓊從包裹裏取出一塊已經變冷變硬的糕點,手從窗戶裏伸出去塞到陳修嘴裏,“清彥,你傷勢怎麽樣了?”
她現在無比痛恨自己待字閨中的時候爲什麽沒有好好學包紮,學一些粗淺的醫術,也不至于現在這個時候什麽忙都幫不上。
陳修咀嚼着嘴裏的糕點搖搖頭,“阿瓊,關好窗戶。從現在到漠北的路上,哪一刻都不安全。”
眼看着離漠北越來越近,那些追殺他們的人也跟瘋狗一樣,壓根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
現在他們這些人,就算吃飯睡覺休息的時候,也不敢全部閉上眼,耳朵更是一天十二個時辰從不停歇地關注着周圍的動靜。
就怕一個迷糊,暗處飛來一支冷箭,莫名其妙就死了。
“好,你也要小心。”李瓊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陳修聽見自己喉嚨裏的顫音。
她已經夠沒用的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給陳修和玄武衛拖後腿。
接下來的兩天裏,所有人的精神都緊繃到了一個極限。
就連買東西,都有可能在你遞錢的時候刺過來一柄匕首。
吃食更是不敢買,就隻能就地取材。
所有人都在堅持。
還有兩天。
還有兩天。
**
漠北城,漠北學院。
李孑看完從北周遞來的密報,突然轉頭看向身旁的莫北棠。
“陳修和李瓊是不是今天到漠北?”
莫北棠放下筆,拿過牆壁上挂着的一個自己裝訂的小本子翻開其中一頁看了一眼,朝李孑點點頭。
本子上上寫的很清楚,“陳修和李瓊今日抵達漠北,最遲下午到城門外,要去城外迎接。”
李孑看着站起身,“走,棠兒,陪我去接人。”
到了城門口,李孑帶着莫北棠找了一個歇腳的茶攤坐下,坐的方向正對着官道,保證人一來,她就能看到。
将近酉時。
李孑吃完第八盤糕點,擡頭看了眼已經西斜的太陽。
面色一點點沉下來。
莫北棠察覺到面前的身周氣息的變化,目露疑惑看過來。
李孑站起身,“陳大哥最是守時,這個時辰還沒有過來,隻說明一點,他們被人給攔住了。走,我們回去。”
兩人走到旁邊的馬廄前牽馬出來翻身上去,飛快回了城内。
路上,李孑囑咐莫北棠:“我去軍營一趟,你回去跟商河說一聲,我今晚不回去了。”
莫北棠停下馬,聞言點點頭,看着李孑騎馬轉了方向策馬狂奔向芒山方向,這才往漠北學院趕。
李孑到了軍營後,第一時間點齊了她的五百親兵,帶着人出了城。
官道上,李孑勒馬停下,閉了閉眼睛勉強平息了下有些過快的心跳。
“往這邊走。”
馬匹隆隆跑過,地面跟着顫抖。
天色漸暗,依舊馬不停蹄。
是夜,距離漠北城近五十裏外。
陳修和玄武衛衆人已經快被逼到絕境。
殺手心知這是最後的機會,這一次的突襲,直接出動了八百人。
他們這邊滿打滿算也就三十一人,二十多倍于己的人數,就算他們個個能以一敵十,這會也已經力不從心。
一天沒能吃上飯喝一口水,體力耗盡,殺人的動作已經近乎于本能。
李瓊坐在馬車一角死死地咬着嘴巴,車廂這遮蔽了視線,但封閉不了聽覺。
耳邊一道道刀劍入肉聲,慘叫聲,臨死前的哀鳴聲,每一聲對她來說都是折磨。
“阿瓊!”
耳邊突然聽得一聲驚叫,李瓊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本來不動的馬車突然開始向前跑起來了。
她忙拉開車廂的門,眼前快速逼近的懸崖讓她下意識地忘記了呼吸,腦海中一片空白。
“阿瓊,快跳馬車!”
李瓊猛地閉了一下眼,手指緊握成拳,她不知道這會跳下去會不會被飛奔向前的馬車軋過去,但總比掉下懸崖粉身碎骨強。
伸手扶上車廂門的壁,閉眼縱身,李瓊再也控制不住地驚叫起來。
身體卻在下一刻落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李瓊驚叫聲一頓,手臂下意識地圈住抱着她的人的腰,這才睜開眼睛。
“阿孑!”
李孑抱着她安全落在地面上,緊跟其後的,是旁邊懸崖,馬車車廂掉在懸崖底下,發出一聲巨響。
李瓊腳下一軟,“阿孑,你怎麽來了?”
“這事待會再說,嫂嫂,你找個地方先好好待着,我去幫陳大哥。”李孑說完不等李瓊點頭,腳尖一點已經飛快掠向旁邊不遠的戰場。
她方才率領親兵趕在最前面,聽見交戰聲音差點跑死馬,趕過來還沒來得及抽刀,就聽見陳修大喊了一聲。
扭頭就見一輛馬車正在沖向懸崖,而車上又有一人正在往下跳。
她當機立斷轉了方向,直接從正飛奔的馬匹上掠過去,這才在人掉下懸崖之前把人給救了回來。
她身後的五百親兵這才趕到。
李孑這會已經觀察了戰場之上對戰的兩方人馬,直接對面前的一衆親兵冷聲命令道:“蒙着面的,全都殺了。”
她說完,第一個沖向戰場,短刀跟着揮出,斬在正欲偷襲陳修的蒙面人身上。
這一靠近,李孑便注意到了陳修強弩之末的狀态,“陳大哥,你先去休息,這裏交給我們。”
陳修下意識地想要搖頭,待看到了蜂擁殺過來的李孑親兵,心神這才一松,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李孑單手把人扶住,另一隻手又殺一人,“快去陪陪嫂嫂,她一個人正害怕着呢。”
陳修這才點頭應了。
李孑殺到最中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人這邊居然還有一位穿着灰色衣袍的女子。
對方渾身浴血,面容也沒血迹糊得看不清,隻一雙眼睛依舊灼亮驚人。
李孑隻心底疑惑了下,一道砍飛偷襲過來的蒙面人。
“多謝!”
聽見一聲微微沙啞的道謝聲,李孑回了聲客氣,兩人默契合作,直接把交戰的戰場殺出了一個來回。
這下,李孑感覺到了那女子看着自己的目光裏,又多了一分欣賞。
有了李孑和她那五百親兵的加入,戰鬥很快結束。
李孑這次被氣得不輕,就連見識不好想要逃走的蒙面人都沒有放過。
直接追上去把人給解決了才算罷休。
回來時就見地上躺了一地的人。
猛一結束戰鬥,又有人來相助,玄武衛所有人心頭那根撐着他們戰鬥下去的弦頓時跟着一松。
這一松之下,腳軟的臉一步都邁不動,直接倒在原地死人堆裏連眼皮子都不想動了。
親兵們這下除了把敵人的屍體挖坑埋了之外,又多了一個活。
把玄武衛衆人給挪到一邊空地上休息去。
李孑搬的是方才那位女子。
把人放在一旁的草地上,李孑準備離開的時候,聽見身後的人用氣音說了聲謝,她回頭,就見人已經昏過去了。
笑了笑走開。
等到打掃好這一片地方,天色将明。
李孑走到李瓊面前,看了眼睡在李瓊腿上的陳修,又看看李瓊青黑一片的眼底,“嫂嫂,你也休息會吧,這裏有我們守着。”
陳修再次醒過來是被空氣中飄蕩的烤肉香氣被饞醒的。
他輕輕動了動身體,忍不住輕嘶一聲。
勉強撐着胳膊坐起來,他第一時間警惕地看了眼四周。
李孑聽見動靜回頭看過來的時候就見他這個模樣,“陳大哥,放心,再沒有人能追殺你們了。”
陳修慢悠悠站起身走過去,“習慣了,阿瓊呢?”他剛才掃了一眼沒看見阿瓊。
李孑伸手指了指樹下,那裏放了一個簡易版的吊床,他擔心的人兒這會正躺在吊床上,裹着一個毯子睡的正香。
他挪動着步子走過去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到底沒忍下心來把她叫醒,又放輕了腳步離開。
旁邊草地上,玄武衛衆人也陸陸續續醒過來。
最先醒過來便是那位灰衣女子。
她起身走到李孑身側,鄭重道:“多謝相救。”
李孑放下手裏正在翻靠着的野兔肉,拍了拍身側的地面,“客氣了,坐。”
她抿抿唇,正準備坐下,旁側她的屬下突然出聲:“印主,十三發高燒了!”
他們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不輕的傷,不過當年暗衛訓練的時候,比這嚴重的傷也不是沒挺過去過,所以隻要不是嚴重到威脅生命的傷勢,他們都不曾多在意過。
所以聽到屬下發燒,女子罕見地愣了愣,随即轉身走到那名發燒的屬下身側,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一片滾燙。
他們沒有藥。
微啞着嗓子開口,“咱們這距離最近的城鎮也有多半日路程,看他能不能挺過這段時間,你們兩個,先帶他走。”
“等等。”李孑聽見這幾人說話,忙喊了一聲。
“我有退燒的藥丸,先給他吃下去。也别讓你的屬下帶着人去了,你的人都沒休息好,林逸,”李孑朝另一邊正架鍋煮粥的林逸招招手,“你挑幾個細心點的人過來,先帶這位兄弟回漠北學院直接找亓則修。”
林逸應了一聲忙起身去辦。
“多謝。”
李孑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我算算,你都已經跟我說了好幾遍謝謝了。”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女子身邊的黑衣男子聞言一愣,視線落在李孑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我沒有名字,你要想叫,就叫我秦宣吧!”
李孑點點頭,看出來這裏面應該是還有些她不能知道的事情,“好,那我就就你秦宣。我是李孑。”
秦宣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眼底多了一抹異色,不着痕迹地看了李孑好幾眼,才沉默着點點頭。
等到早飯做好,陳修去把李瓊叫醒,衆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飽飯,這才往上馬趕往漠北城。
到達漠北城外,時間已經到了午後。
這麽些人漠北學院是不能回的,李孑想了想還是把人帶回了漠北軍營。
李孑覺得能拼死保護陳修和李瓊,這個叫秦宣的女子和她手下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不過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秦宣居然跟李懷老将軍也是認識的。
這下倒真真應了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
秦宣比她還驚訝。
見到李懷的第一眼,她愣了片刻後就走上前,單膝跪地喊了一聲師傅。
李懷看着昔日的小弟子現如今已經長成了大姑娘,更是接了玄武印主的位置,也不由得感歎了一聲造化弄人,把人扶起來,“小十九啊!”
秦宣目光落在師傅的滿頭白發上,“當年戰報傳來,所有人都以爲師傅您戰死沙場了,徒兒也······”
“我也是僥幸活了下來,之後更是躲躲藏藏了好久,之後才被二小姐找回來,就一直待在這漠北軍營裏。”李懷見小弟子滿身疲色,身上的衣服更是被血浸了一個透,再看她身後身上也好不到哪去的玄武衛衆人,忙道,“叙舊且不着急,先去好好休息一番,休息好了再來找師傅。”
秦宣乖乖點頭應了。
一旁的陳修和李瓊看着這一路上對他們都冷漠以待的玄武印主這會一副乖乖小徒弟的模樣,忍不住對視一眼。
淡定!
李孑親自把人安頓下來,等到人都去休息了,才徹底冷了一張臉。
她到現在還在後怕。
若不是察覺到不對,她立馬帶人去救援,不管是陳修和李瓊,還是玄武衛衆人,在那麽多人的夾攻之下,斷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到底是什麽人,預置他們于死地。
陳大哥和李瓊從京中來,京中又有什麽人是不願意他們到漠北來的?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李孑握拳砸了下桌子,咬了咬牙:“周太師!”
**
“砰,嘩啦!”
人高的紫玉珊瑚樹被踹翻,上面挂着的珠寶翡翠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八百人去攔不到四十人,你跟我說全軍覆沒?你之前怎麽跟我保證的,你說派出去的都是精銳,取陳修的性命就如同探囊取物,萬無一失。這就是你的萬無一失?啊?”
周太師氣得嘴唇哆嗦了下,轉身又是一腳踹在地上跪着的人肩膀上。
穿着紅色官袍的男人被這一腳踹得直接往後一個倒仰,重重摔在地上,骨頭咔嚓一聲脆響,登時冷汗直冒。
赫然是那位在朝堂上居于首位權傾朝野的白丞相。
“太,太師,”白勤強忍着背部的劇痛起身,又重新跪下,“非是下官考慮不周,下官查到,他們在被逼到懸崖時,正好得到了漠北軍增援,我們的人才會被反殺。”
周太師聽到漠北軍三個字的時候面皮抽動了下,“早不來玩不來,偏偏快把人給殺了的時候才趕過來,白勤,老夫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這次襲殺失敗,裏頭也有你的手筆呢?”
白勤聳然一驚,“太師,下官跟你才是一條船上的,想要殺死陳修的心一點也不比您少半分,又怎麽會故意放水。太師,您一定要相信下官啊!”
“可人已經進了漠北城,你說該怎麽辦?陳适那老家夥也不知道給皇上灌了什麽迷魂藥,我們落後他一步,現在就算我們請皇上把人給調回京城這條路也行不通了。你的人能進漠北把人給殺了嗎?”
白勤忍不住擡手抹了把頭上的冷汗,也不知道疼得還是被這句話給驚得。
他培養一點人也不容易,這次一路襲殺已經讓他損失慘重,再把剩下的人派去漠北,那就是純粹的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這話他哪敢應?
隻能垂頭不言。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行了,滾出去,别呆在這礙我的眼。”
白勤咬咬牙站起身,“下官告退。”
出了太師府,白勤趁着沒人注意,回頭往太師府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這才滿目陰沉地蹒跚着乘車離開。
回到府裏就匆匆叫了大夫。
白夫人聽到消息匆匆進來,正好看見白勤解開了衣服的後背上,一片醒目的青紫。
“老爺,您這是怎麽弄的?疼不疼,你不是去太師大人府上了嗎?”
白勤臉埋在枕頭上聽着耳邊白夫人的哭喊聲一陣煩躁,忍不住低喝一聲:“出去!”
白夫人聲音一頓,打了個嗝,一臉不敢置信:“老,老爺,您要趕妾身出去?”
“我聽見你哭就心煩。”
白夫人身形搖搖欲墜。
一旁把大夫請過來的管家回頭朝白夫人拱了拱手,“夫人,您還是先出去吧。老爺他心情不好,還請您多體諒。”說着又朝白夫人身後的兩個小丫鬟使了個眼色。
白夫人一走,屋子裏頓時清淨下來。
不光白勤,連管家也松了口氣,
白夫人什麽别的本事也沒有,就遇事就哭這一點,足以讓府中上上下下頭疼不已了。
然而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
大夫細細檢查過白丞相的後背,一臉凝重地起身。
“大人,您後背上這一片青紫還好,抹上藥膏不出半月淤血便可消除。但您後背有一塊脊骨傷到了,再加上後面又動了大動作,導緻脊骨位置有些偏移,恐怕要卧床休息最少一個月才行。”
“而且,不能躺着。”
“有,有這麽嚴重?”白勤扭頭看向大夫,像一隻伸長了脖子的鴨子。
大夫一臉凝重地點點頭。
室内一陣沉默。
“行了,”良久,白勤才開口,“你們都出去,讓老夫一個人靜一靜。”
大夫和管家對視一眼,也都理解他們家大人這會的心情,齊齊躬身退下。
管家走到門口,又頓住步子,“老爺,奴才就在門外候着,您有事隻管喊一聲就好。”
比如想要出恭如廁什麽的,不小心着些,卧床的時間還得加長。
床上的人沒應,管家你默默退出去,順手帶上門。
他也沒敢關得太嚴實,萬一老爺喊他的聲音小了,她怕自己聽不見。
屋子裏徹底安靜下來,安靜到自己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白勤把臉埋在被子裏,稍微挪動了一下,背上就是一陣鑽心的疼。
這讓他想到了在太師府裏的跪在那人面前又被一腳踹翻的場景,臉上不受控制地出現了一抹深深的屈辱。
他是中秦丞相,百官之首,按理除了宮裏的,他一概都不需要跪。
可他給周太師跪了。
因爲他是周太師的人。
因爲當年那件事,他被劃分到周太師的黨派中,所以即使他官位再高,到了周太師面前也低一個頭。
悔嗎?
他悔過。
但有些選擇,一旦坐下,這一輩子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趁着這次受傷,他想好好歇歇了。
也好好想一想,接下來要走的路。
想着想着,白勤眉頭一皺,咬牙忍了忍,還是忍不住扭頭朝着門口方向喊了一聲:“管家,進來!”
**
中秦皇宮。
禦書房。
“你說白丞相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後背着地傷了脊骨?”成佑帝皺皺眉,“都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麽還這麽不小心!”
虞懷磨好墨,又拿毛筆蘸了朱砂,這才遞給成佑帝,聞言低聲回道:“白丞相這一傷,得卧床一個月,倒是不好勞累他老人家處理公事了。”
“我也是這般想的,虞懷,你說讓誰暫代丞相一職爲好?”成佑帝沒有接過朱筆,而是問起了這個問題。
“屬下不敢妄言。”
“你說便是。”
“那屬下便妄言一回了。”虞懷手上穩穩舉着朱筆,“陳适陳老侯爺賦閑在家,屬下聽說先皇時,陳老侯爺便是一位大名鼎鼎肱股之臣,不如讓其暫代丞相一職,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佑帝果真垂眸靜靜思索了片刻,“也好。甯壽,去拟旨。”
“嗻!”
甯壽看了正垂眸恭立在陛下身側的虞懷一眼,躬身退下。
“陛下,該批閱奏折了。”
一聽要批閱奏折,成佑帝又是一陣頭疼,“不批了,朕去逛逛禦花園,虞懷,還是你給朕代筆吧,批完說于我聽聽便是。”
虞懷躬身應是。
待成佑帝出了禦書房,虞懷從一旁辦了一個小凳子坐下,碰過禦案上的一摞奏折,熟門熟路地批閱起來。
看見一本彈劾漠北軍肆意擴招兵丁的奏折,他一掃而過,放下筆面無表情地撕了。
碎屑習慣地塞到了袖袋裏。
夏天麻煩一些,冬天便可以直接扔火裏燒了。
至于呈上奏折的大臣問起,成佑帝一個月上不了一次朝,偶爾去一回他總能圓過去。
虞懷對這事幹得無比熟練。
**
修養了兩天時間,陳修李瓊和玄武衛衆人這才緩過勁來。
“清彥,”李瓊看着親自給她捏腿的陳修,“我想下山了。”
陳修手指一頓,“下山?想去哪?”
李瓊踢了踢陳修的手讓他繼續按,“去看看阿孑妹妹的漠北學院,聽說年初的時候她還另設了一個女子分院,你說我也去裏面當先生好不好?”
見陳修抿唇不語,她又接着道:“你在軍營練兵,但我不可能總在軍營裏待着,我去漠北學院裏,兩個地方離得不算遠,到時候想見面也容易不是?”
“你倒是說句話,點頭還是搖頭?”
“阿瓊,你真的想去當先生?”
“我想去。”
“那好,既然你想去,那就去。我跟阿孑說說。”
李孑敲門走進來,“不好意思,你們兩個說話我正好聽見了。”她視線移到有些表情有些緊張的李瓊面上,嘴角微勾,“我先代表漠北女子分院歡迎你,嫂嫂。”
當天李瓊就跟着李孑興高采烈地下了山,獨留把兩人送到軍營門口的陳修,生生站成了望妻石。
回去的時候他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帳篷,而是去找了玄武衛的駐紮的那一片地方。
金帳篷的時候才發現,不光玄武印主在,首位上還坐着李懷老将軍。
“李老将軍,秦印主。”
陳修朝二人抱了抱拳,看向秦宣,“秦印主,我這次是來跟您商量歸還玄武令一事。”
李懷見狀站起身,“我還有些要事,就先走一步。”
秦宣也跟着站起身,“師傅,我送你。”
李懷擺擺手,大步流星走了。
人一出帳篷門,秦宣頓時恢複了她那張面無表情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陳将軍,請坐。”
陳修開門見山道:“玄武令的主人現如今正在漠北學院中,不知秦印主可要随在下走這一趟。”
“可。”
“那等明日一早,我來找秦印主?”
“不用,到時軍營大門口見吧。”
兩人除此之外實在沒什麽話可講,陳修當即起身告辭。
翌日一早。
陳修到軍營門口的時候以爲自己已經來得夠早的了,卻沒想到對方比他來的還早。
“讓秦印主久等了。”
“無礙,走吧!”
兩人上了馬,徑直下山,直奔漠北學院。
李孑昨日帶李瓊回漠北學院,兩人先是在兩個學院中轉了一圈,又在女子分院先生寝舍裏挑了一間小院,置辦好生活用品。
第二天,在李孑把剛出爐的李先生介紹給女子分院的諸位先生和學生時,陳修和秦宣也到了漠北學院大門口。
把馬匹交給負責照看的人,兩人一路沿着道路兩旁新作的指示牌,到了漠北學院蒙學班的屋子外面。
陳修帶着人看向窗子裏面的一衆孩童,“第三排靠近窗戶穿着白色小袍子的,我們都叫他團子,是阿孑給取得,大名叫秦越,玄武令的主人就是他。”
似乎是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團子正專心聽先生講課的腦袋騙了偏,扭頭看過來。
看見陳修,他抿唇笑了笑,又伸手小小指了指前面的小亓先生,轉過頭繼續聽講。
亓則修自然也看到門外的兩個人,陳修他認得,至于另一個女子······
兩人站立距離有兩條手臂遠,關系并不親密。而那女子,亓則修目光落在窗外的女子面容上,目光頓了頓。
講完書本上的内容,他讓小家夥們自己看書,拉開門走了出來。
到了陳修面前拱拱手,“陳将軍,”又看向秦宣,“不知這位是?”
陳修看了眼秦宣,“這是秦姑娘。”
亓則修看着秦宣問道:“秦姑娘可是爲了秦越來的?”
“你怎麽知道?”
“我會看相。”
秦宣:“······”
“我确實是爲他而來。”
“旁邊的數舍裏有空的房間,需不需要在下幫忙借一間?”
秦宣沉默了下,“有勞了。”
亓則修去找了華景,沒一會就辦好了。
又去他班裏把團子叫出來,指指陳修和秦宣,“陳将軍和這位李姑娘找你,你們說完話再過來就好。”
團子走到陳修面前,抱拳行了一個晚輩禮,“陳叔叔,”又轉向秦宣,同樣行了一禮,“秦姑娘。”
秦宣忙回禮。
陳修摸了摸團子腦袋,“陳叔叔和這位秦姑娘有事情要跟團子說,我們先去旁邊的房間裏可好?”
團子仰頭看陳修,又看看秦宣,點點頭。
女子分院。
李瓊挽着李孑的手,兩人走在去往琴藝班的路上,“清彥今天應該就會和那位玄武印主來找團子了,你确定不過去?”
李孑腳步不停,聞言搖搖頭,“有些事需要他自己做決定,若是我在,一來會讓他猶豫不決,二來我的表情,身體動作都很可能會誤導了他的判斷。所以我想了想,還是讓他自己面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