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上前兩步将人喊住。
徐婉兮疑惑地回過頭。
“恕謝某冒昧。”謝遷一改人前的閑适自若,神态認真甚至是鄭重地道:“……夫妻之道,講求和睦遂意,相互敬重。既是這般不順心意,朱夫人爲何不與之和離?”
等待徐婉兮回答的間隙,無人看得出他此時眼底莫名的緊張。
“……”徐婉兮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和離?”
他們之間竟是熟悉到這般程度了嗎?
謝遷點頭,還在等着她回答。
“謝大人好意,我聽懂了。隻是……我是不會和離的。”
徐婉兮覺得這話題着實突然且古怪,使得氣氛極爲尴尬,說完這一句,便匆匆轉身離去了。
她怎麽可能和離呢?
她就要占着朱希周的正妻之位,她就要聽佘鹭的那些孩子們喊她做母親!
憑什麽她白白耗費了大好年華,叫朱希周占盡了定國公府的好處之後,還要遍體鱗傷地放手,讓他和和美美地娶繼室過門?
想都别想!
徐婉兮固執非常。
況且,她若當真和離了,回了定國公府,豈不叫萬氏他們看笑話?
而如此一來,定國公府也會顔面大損。
她作爲徐家女,已是不能再給定國公府添麻煩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謝遷爲何突然跟她說這等話?
哦……她知道了!
一定是當今陛下開明,鼓勵民間女子再嫁……謝遷身爲朝中重臣,有意推動此舉!——做政績竟還做到她頭上來了!
所以……
撺掇着她和離之後,這人是不是還要給她介紹一門親事?
想到此處,徐婉兮臉色一陣變幻。
而後不禁在心中暗歎一聲:真不愧是傳聞中一心撲在政事上,怕娶妻生子會耽誤他辦公的謝公啊……
她這樣念叨着,鬼使神差地,就回過頭去往後看了一眼。
卻見那高高瘦瘦的身影還負手站在原處,竟是遙遙地注視着她。
四目不知是否相對,徐婉兮頓時不自在地轉回了頭,加快了腳步離去。
見她背影消失,謝遷适才轉身。
不遠處的仆人迎了上來。
“明日便給族中回信吧。”謝遷吩咐道。
仆人眼神一緊:“老爺有決定了?”
“嗯,過繼的事情,讓他們着手準備吧。送了畫像來,我挑個合眼緣的孩子。”他語氣依舊閑适随意。
仆人卻聽得臉色大苦。
“老爺當真……要選這條路嗎?”
在娶妻和過繼子嗣之間,竟要選後者,老爺難道真要孤獨終老?
“這有什麽不好選的。”謝遷似笑非笑地道:“無後則爲不孝,我這官總歸還是要做的。”
别人的家事他管不了。
心事的生長,他也管不了。
但自己日後要怎麽過,總還能做得了主。
知道他心意已決,仆人隻能心情複雜地應下。
謝遷往前走着,踩過一地似火楓葉。
八年似乎很久了。
若是再早些呢?不知眼前的一切,會不會變得有些不同。
然而不會有答案。
……
……
“我都說了要在家裏呆着,你非要出來走動……眼下我腿都酸得要走不動了。”
開元寺中,徐婉兮挺着隆起的肚子,微微皺着眉道:“再者,不是有人說,有身孕者不能入寺廟上香的麽?”
謝遷扶着她,聽着她絮絮叨叨的話,隻覺得心情愉悅,邊往前緩緩地走着,邊答她:“不過是民間傳言罷了,這等沒有依據之事,你竟也信麽。況且,我們不去前殿敬香拜佛,隻在此處歇一歇——前幾日你不是吵着說想出來賞看楓景的嗎?”
每到秋日裏,開元寺後院中的楓葉也是京中一道美景。
“……”徐婉兮嘴角抽了抽。
她是說了想出來看紅楓來着,隻不過後頭還有一句,是想同蓁蓁一同看——這人記話竟記不圓滿的嗎?
見她也确實累了,謝遷便扶着她進了前方不遠處的一座亭子裏歇腳。
“明太醫說了,要多走動些才好。甜膩之物,也要少用。若不然,生韻兒時遭的罪,你怕是還要再受一回——”謝遷坐下後說着。
徐婉兮聽得耳朵都要發癢了。
她與這人成親已有四年餘,頭胎生了個女兒,因生産時疼得厲害了些,這人一張臉沉了許久,竟是鐵了心不肯再要第二個孩子。
可她極喜歡孩子,家裏頭也根本不缺銀錢仆人,不多生幾個,豈不白白浪費了她這天賜美貌?
結果他自然是拗不過她的。
然而自從她有孕以來,卻是管她管得極嚴,這也不讓吃,懶覺也不讓睡,甚至人也變得唠叨起來。更不必提是每每遇了他休沐,回回都要帶她出門到處走動,直是讓她叫苦不疊——如今也是入了戶部的人了,他的公務怎就這麽少?
再不行,她回頭找蓁蓁說說好了,要陛下多給他派些活計才好。
徐婉兮咬咬牙心想道。
謝大人渾然不知身邊妻子的‘狠毒用心’,但也察覺得到對方的忿忿之情。
遂拿先生訓誡學生一般的語氣道:“是你執意要的這個孩子,這會子知道後悔了?”
徐婉兮聞言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若早知道你這般難纏,别說生孩子了,便是嫁不嫁都得再想想呢!”
聽得這氣話,謝遷沒忍住笑了一聲。
此時恰逢小厮折返回來,手裏捧着隻青色竹筒與一隻油紙袋。
徐婉兮眼睛微亮。
“呂記的桂花糖水。”謝遷從小厮手中将東西接過,邊似笑非笑地道:“還有玫瑰酥。”
徐婉兮眼巴巴地看着。
這些東西她已有些時日不曾吃到了,這人莫不是要當着她的面兒來吃?不給吃就罷了,這又是哪門子的酷刑?
這姓謝的要真敢這麽幹,她今晚就收拾東西回定國公府去,才不再受他這窩囊氣!
對上那一雙仿佛下一瞬就要炸毛,朝他伸出爪子撓他的眼睛,謝遷将東西推到她跟前。
歎了口氣道:“吃吧,本就是給你買的。”
徐婉兮怔了怔。
這人今日這麽好心?
狐疑間,謝遷已經将一塊玫瑰酥遞到了她嘴邊,她下意識地就咬了一口。
久違的酥甜口感叫她心情大好,脾氣也頓時沒了,眉眼彎彎地去嘗那桂花糖水。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徐婉兮連忙停下了吃的動作。
雖說自嫁給謝遷之後,她越活越覺得自在,但多年來刻在骨子裏的規矩還是改不了的,在外頭吃點心本就有些不妥,有人來自要避着些。
謝遷深知她心思,在聽到腳步聲時,已側身擋去了身後的妻子。
此時舉目望去,隻見來的也不是什麽陌生人。
朱希周腳下微滞片刻,到底還是上了前,拱手作禮:“謝大人,謝夫人。”
他身側的佘姨娘也跟着矮身行禮。
見她面容透着虛弱,徐婉兮便多看了她一眼。
朱希周同謝遷寒暄罷,視線落在了石桌上的點心和蜜水之上,心底泛起淡淡嘲諷。
在外面進食,她自嫁與了謝遷之後,倒是愈發不顧規矩了。
如此說來,也算是登對。
這樣諷刺着,可心底卻仍湧現出無法言說的不甘。
曾經,他也是有機會的——
他以進士之身初入官場這兩年,可謂是看盡了人情冷暖與利益無情。
自去年娶妻之後,哪怕不願承認,然有了嶽家扶持,才算是輕松了些許。
但也隻是些許而已,畢竟嶽父年事已高,也算不得什麽有力的靠山,終究還是要靠他自己。
帶着佘姨娘離開之後,朱希周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老爺……可還是對謝夫人念念不忘麽……”佘鹭低着頭,眼圈微紅地說道。
她是真心愛慕老爺,雖說遭了家中太太爲難剛剛小産,然而更令她難過的是,她一直察覺得到老爺的某些隐晦心思。
老爺向來冷靜自持,可不管是在面對以往的徐姑娘,還是如今的謝夫人,心緒起伏皆與往常不同。
“住口!”
朱希周大驚之下,沉着臉低斥出聲:“這等話豈是能亂說的——阿鹭,你如今愈發不知規矩了!”
好在四下無人,他才得以心神略定。
佘鹭回過神來,白着臉顫聲道:“是妾身失言了……”
她近來也是遭遇了太多不順心,才會越來越糊塗,一時說話沒過腦子。
見她又落起淚來,朱希周心中滿是不耐,遂道:“今日我陪你出來上香,是顧及你我主仆一場,不忍見你落下難解症結。然你性情如此,同她實爲不合,我如今疲于官場之事,着實沒有心力去應對後宅之争——你向來懂事,也當知其中輕重。”
佘姨娘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不合?
家裏這位太太精明狠辣,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做什麽,對方就已經容不下她了。
且……主仆一場?
原來在老爺眼裏,她就隻是個奴婢嗎?
諸多心酸恨意壓下,她低聲道:“妾身實在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得姐姐歡心。”
“昨日蘇州傳了信過來,說是祖母近來身體欠安,你不如就先回蘇州一段時日吧,也算是代我盡孝了。”
佘鹭怔怔地聽着,好一會兒才應了聲:“是……”
她有些失神地跟在他身後走着,四下的一切仿佛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看着一行人消失的背影,徐婉兮沒忍住說了句:“我看那佘姨娘臉色極差的樣子,該不是得了什麽病吧?”
“别家事,無需理。”
謝遷含笑催促道:“快些吃你的東西吧。”
“我才懶得理呢,隻想着她别是得了什麽容易将病氣兒過給旁人的病症……”
謝遷笑了一聲:“若果真如此,頭一個也當過給朱大人才對。”
徐婉兮覺得這話聽似是話接話,卻好像哪裏怪怪地——
懶得去深究面前之人話中若隐若現的針對,徐婉兮吃了個心滿意足後,忽然想起什麽,使喚着身邊人:“對了,待會兒你去主持方丈那兒求一枚平安符回來吧——回頭我進宮時帶給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她家蓁蓁、當今皇後娘娘,張眉壽。
在那些大臣們喋喋不休的念叨下,蓁蓁也總算是有了動靜,且月份還大她一些。
算一算,至多再有兩個月應當便要生産了。
不知道這個還沒出世,便被無數臣子們盯着盼着的娃娃,會是個男娃娃,還是個女娃娃呢?
要她說,頭一個嘛,男女都好。
反正蓁蓁和陛下生得都十分好看,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像誰都不必發愁。
不像她家裏這參差不齊的——
徐婉兮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在心底發愁地歎了口氣。
謝世叔長得固然是不差,但跟她終究還是差了一個層次的,也不知道她肚子裏的這個,能不能有它姐姐的好福氣,也随了她這娘親的樣貌了。
反正她是盡力了,回頭要怪就怪當爹的吧。
徐婉兮想着,又想去拿玫瑰酥,卻被那人搶先了一步。
“……不是說給我買的!”
亭外楓紅似火,菩提葉青黃相間,雖是秋日,天地間卻也别有一番斑斓之色。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