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因母親的緣故,她與苗姨娘從無交集,偶爾見了也是态度冷淡,故而從未在私下說過半句話。
但苗姨娘接下來所言,讓張眉壽既覺得意外,仔細想想卻又在意料之中……
苗姨娘說得皆是宋氏的身子。
宋氏積郁已久,且肝火過旺,時常是一氣就要病倒。
“長此以往,脾性越發易怒,傷人傷己,姑娘一定要時時規勸,想法子多逗太太開懷。”苗姨娘交待道:“姑娘也要勸二老爺不要與太太硬碰硬,更别去講道理,隻應想法子化解便可——這對太太的身心都有益處。”
女人的身體,是最怕怒氣攻心的,宋氏這模樣,久了必得大病。
苗姨娘又在飲食上交待了一番:“切勿食辛辣之物,宜清淡滋陰。”
張眉壽都點頭記下來,并道謝。
聽她說謝,苗姨娘愣了愣,旋即道:“妾身擔不起這個謝字,若說源頭,皆是因妾身而起。隻希望太太平安康健,無慮常樂,妾身心中的虧欠方可減輕一二。”
末了,又囑咐道:“今日這些話,還請姑娘放在心底,不要與他人說起,以免傳到太太耳中,反倒讓她多心。”
宋氏對她的疑心是最深重的,若叫她知曉了,隻怕覺得她另有所圖。
這也是她爲什麽選擇跟張眉壽說的原因。
張眉壽并未說話。
苗姨娘話中的誠意她半點沒有懷疑,但是,當年之事對父母的重創,卻也是真的。
她聽趙姑姑說,當年父親求娶母親過門的時候,曾情真意切地答應過未來嶽父,絕不納妾,一生隻與一人相守。
可……還未等到成婚之日,父親去了一趟湘西,再回來時,身邊就多了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
這女子便是苗姨娘。
宋家人得知後,氣得要退親。
滿心歡喜在家中待嫁的宋氏哭得昏天暗地。
張巒在宋家門前跪了整整兩天兩夜,任憑怎麽拉也不肯走,最終體力不支暈倒過去。
宋氏到底心軟,且一心系在他的身上,雖覺有了污點,卻仍想嫁給張巒。
她極不容易求得父兄同意,可緊接着又聽聞那姓苗的女子有了身孕……
成親之日就在眼前,背諾不說,隻怕還要生一個庶長子出來!
宋家在江蘇一帶有頭有臉,宋氏生得貌美,求娶之人無數,好不容易有個她自己看得上眼的,誰承想竟混賬至此!
宋家徹底翻了臉,直接就将聘禮送回京城張家,宋氏的兄長還跟張彥打了一架。
這門親事原本已經黃了。
可此後,不僅張巒一蹶不振,遠在蘇州的宋氏亦是終日茶飯不思,沉默寡言,活像是丢了魂兒一般。
後來,時隔兩年之久,張巒竟獨自一人再次上門提親!
這一回,宋氏又答應了。
她哭着跟父兄說:嫁不了張巒,她也活不成了。
她這話不是假話,這兩年來她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宋家父兄都看在眼裏。
他們到底不忍心,雖怒其不争,但隻得松口了。
可原本以爲宋氏嫁去之後,夫妻二人能解開這個心結,宋氏也可日漸恢複往日開朗,可誰知……矛盾一日比一日激烈,宋氏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暴躁尖銳。
即便苗姨娘足不出院,隻像個擺設一般,宋氏的心結卻仍難消除,且常起疑心。
在張巒和孩子面前,宋氏漸漸成了個刺猬。
可刺猬隻是傷人,她卻在傷人的同時,也加倍傷到了自己。
因爲她對丈夫和孩子的愛從未減少過,所以每每失控,除了憤怒,更恨自己不争氣。
想到這裏,張眉壽有些心酸。
苗姨娘走後,張眉壽望着窗外被曬得葉邊微卷的油綠芭蕉出神。
其實苗姨娘不壞。
上一世,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苗姨娘的兒子、張眉壽的庶出兄長,張秋池。
就是她在開元寺出事的這一年,張秋池莫名溺水身亡了……而剛巧他溺水的前一日,母親跟父親大吵了一架,還說了什麽諸如“除非苗姨娘母子死了,她才能不提當年之事”這樣的狠話,當時海棠居裏許多人都聽到了。
張眉壽覺得這隻是氣話。
畢竟,母親再憎恨苗姨娘母子,卻隻是冷着他們,就在吃穿用度上都不屑去做手腳。
雖然她這些年來脾氣壞極了,但暗下她仍是連一隻蝴蝶都不忍心去傷害的善軟之人。
可别人不信。
且母親一氣之下,又放出氣話,甚至說人就是她害得——
那時隻有七歲的張眉壽,甚至都相信了。
許多人自然也都信了。
但剛經曆了喪子打擊的苗姨娘卻以從未有過的強硬姿态告訴所有人——她的兒子不是宋氏所害,也絕不會是!
父親也一次次站出來維護母親。
然而悠悠衆口之下,母親仍舊徹底病倒了。
就在母親去世前的那數月裏,是苗姨娘沒日沒夜地在海棠居裏侍疾,親自嘗遍各種險藥,想方設法地保全母親性命。
母親每每都趕她走,藥碗打翻了一隻又一隻。
但後來,苗姨娘卻因铤而走險地替母親嘗了最後一記猛藥,而死在了母親前頭。
其實那時她明知母親已經無藥可醫了,隻是仍不想放棄最後一線希望。
母親知道後,哭喊着道:“誰要她拿命還了!倒不如不還,且讓我恨她一輩子多好!”
自那後,母親沒支撐得了幾日,很快也去了……
張眉壽想着想着,忽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奇怪的想法來——怎麽如此道來,仿佛苗姨娘的情深義重從來都是隻對母親一個,而從頭到尾除了那個意外的孩子之外,根本沒有父親什麽事兒啊……
明明是三個人的故事,該以小妾争寵、主母打壓爲主線,最終卻以苗姨娘爲救母親賠進性命,母親緊随其後而去作爲落幕。
她發誓她這麽說絕沒有調侃生死的意思,隻是覺得委實不同尋常罷了。
張眉壽拿兩根白白嫩嫩的短手指支着下颌,細細地思索着。
想要改變上一世的軌迹,如苗姨娘方才所言,除了要照顧和注重調解母親的情緒之外……
還有一件事更爲關鍵——救下苗姨娘的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