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處耘從前行事已是罕有顧忌,此時跟着郭保吉,又在戰場經曆過大半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郭保吉還要顧全大局,面前這一位卻是半點也懶得管顧的,沈念禾知道他性情,隻好道:“京兆府與翔慶軍相距遠甚,沿途頗多險阻,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安穩至此?”
她又補了幾處疑點,最後道:“此刻城中人多且雜,她能順利進城,多半有人相幫,若是能從中釣出一兩尾大魚,豈不是比白白将人關着費糧費米養起來好?屆時你得了這一樁功勞,也好去郭監司面前分說。”
謝處耘聽她一一解釋,面上卻是慢慢生出笑意來,道:“你這……莫不是憂心我不得義父看重?”
說到此處,卻也不管左右還有人侍立,笑着道:“等到今日事情傳開,想來你再不用做什麽擔憂。”
他還待要說話,外頭卻有一人匆忙跑來,隔門行禮,急急道:“小少爺,主家那一處着急尋了你半日,讓傳一句話過來,說是有要緊事,請速速過去!”
謝處耘點了點頭,卻是不好再留,站起身來同沈念禾又說了兩句,就要往外走。
沈念禾聽他說話沒頭沒尾的,一時有些奇怪,隻是不好細問,見桌上還留有一柄刀,忙上前取了要給他遞過去,送到其人面前。
謝處耘猶豫了一下,将那刀柄推開,頗爲不自在地道:“我給你留着防身,你拿在手邊就是。”
語畢,也不等沈念禾回答,自行走了。
那刀足有兩尺長,半掌寬,雖然比起尋常刀口較爲小巧,可究竟仍是長刀,沈念禾原來雙手捧着,此刻單手試了下重量,隻覺得沉甸甸的,拔出刀刃一看,果然鋒利無匹,隻在刀柄處綴了一條不長的紅穗。那紅穗不知何人所編,手藝略有粗糙,線頭穗條歪歪斜斜的。
謝處耘一走,管事就蹭進來問道:“那周姑娘正押在外頭……”
沈念禾知道他怕謝處耘将來要拿來是問,也不讓其爲難,道:“這是相保甯君主的親妹,郡主此刻下落不明,此人卻也不能太過怠慢,給她掃出一間屋子住下便是,安排幾個有力氣又細緻的人在旁照應。”
管事的前腳領命退下,鄭氏後腳就回了府。
她看起來頗有些失魂落魄,一進門,就将後頭跟着伺候的侍女打發出去,又親去把門關了,複才走得過來。
方才沈念禾設宴招待周楚凝,被她同謝處耘各自鬧了一場,還未來得及收拾桌子,湯湯水水都有些潑灑,鄭氏卻是渾然不覺,随意撿張交椅坐了,拉過沈念禾道:“我才從外頭回來,見得你謝二哥……”
她将方才所見“龍石”同沈念禾描述一回,複又言及城中百姓各色言語,說到郭保吉同謝處耘騎馬而出,衆人山呼“萬歲”時,語音都有些發虛。
“念禾……你說這世上當真有天命?”
沈念禾見她魂不守舍,顯然已有成見,便道:“天命與否,也要看人力所爲,嬸娘,我們手頭無兵無權,并無什麽能做的,不過在一旁靜觀罷了。”
鄭氏低頭不語,良久,長籲一口氣,道:“我旁的也不求,隻盼你們三個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你裴三哥也不知去了哪裏,每日隻叫人捎信回來,這世道也亂,我這心,總歸放不下來。”
沈念禾同她勸了幾句,索性又将周楚凝來的事情說了出來。
鄭氏當即訝然,問道:“她怎麽來得了?”
“說是混在流民同商隊裏頭,隻是眼下一時也尋不到人去給她作證。”
兩人正說着話,鄭氏忽的“哎呦”一聲,忙不疊站起身來,扯着衣擺道:“怎麽涼嗖嗖的?”再低頭一看,竟是自家坐在一灘被打翻的不知酒水還是茶水上頭而不自知,此刻半片後裳都濕了。
她回來這許久,半點感覺都沒有,可見方才何等失措,到得現在緩了過來才察覺,忙去後頭換了一身幹淨的。
鄭氏自回房中,沈念禾這才讓人來收拾殘局,然而她還未退出,一名侍女卻是匆匆進門而來,慌忙道:“姑娘,府裏護衛來回話,說是前次去盯着的那幾個人有些異動。”
上回與鄭氏出門吃飯,在那茶樓之中遇得有人言談奇怪,沈念禾便使人去盯着,後來雖是沒有什麽回信,卻一直惦記着這事,此刻連忙着人進來回話。
來人也十分緊張,急忙将自己探到的情況說了。
原來當日席間說話的那年長者并非吹噓,果然家中有人在謝處耘麾下任職,還勉強算是個有名字的,聽得家人介紹,又看其人識文斷字,還算一手好賬,便向軍中引薦相投,不多時就入了軍。
進得軍中之後,不知此人如何運作,到得戶曹官手下負責後勤糧草、兵卒清點等事,表面上安安分分,實際上盜得不少軍情在手。
因他做事仔細,探問的也不是什麽極爲機密之事,竟無人察覺。
隻是沈念禾安排過去的護衛們早有準備,見得此人除卻在軍中辦差,還三不五時鬼鬼祟祟去隐秘之地與人接頭,也不等來報,當即先行下手,将兩人一同拿下,果然在身上搜出匕首、軍情并有大額銀票等等。
人是抓了,卻不好審問,隻好一面去報官府,一面來回沈念禾。
沈念禾聽他如此通報,便道:“既如此,轉去衙門審問便是。”
她原就懷疑此人乃是奸細,眼下不過得了論證而已,也不覺得怎麽稀奇,卻不知道府上護衛們先前眼見她半路遇得隔壁桌吃飯,隻聽三言兩語就指認那文士有蹊跷,還叫衆人去監視時,其實暗地裏還抱怨過一回這一位沈姑娘“沒事找事”,個個覺得是多此一舉,然而今日見得其人果然有問題,私下佩服至極。
再說将人送去衙門審問之後,由翔慶府衙順藤摸瓜,居然由此發掘了西人潛伏在翔慶城中的不少細作,一一捉來審問,引得城中沸沸揚揚不提。
而數日之後,沈念禾聽聞陳堅白領兵回城,便使人将周楚凝送了過去。
她不肯接這燙手山芋,卻不知道陳堅白見得周楚凝,更是暗暗叫苦。
周楚凝在謝府時,日日吵着要阿姊,知道保甯郡主失蹤之後,更是天天嚷着要找“表兄”回來主持公道,又要見郭保吉,還同沈念禾嚷着要人手,居然企圖自己帶隊出門去找。
而陳堅白回來,此人真正得見表兄,甚至于與表兄同住一處宅邸之後,卻是再不提及親姐保甯郡主,每日居然自視爲府中女主人,打理家宅,給陳堅白準備往來儀禮。
陳堅白爲了避嫌,回府的次數不多,自尋了理由,不是說軍中事忙,就是說要領人去尋保甯郡主,十天裏頭最多回府一二回,還是隻留須臾便走。周楚凝隻做賢惠狀,一日三回,不是親送吃食、換洗衣物去軍中,使人去通報,叫一軍上下都曉得自己來了,就是讓人去送信。
她早間問“表兄今日回不回來吃晌午”,午間問“表兄今日忙不忙,能不能回來歇息”,再說什麽“被褥已經拿出去晾曬好了,香軟舒服”,另還說“做了表兄喜歡的糟雀兒,若是不便宜,就送過來”。
除卻讨好陳堅白本人,周楚凝又給其麾下親信,左右同僚送清涼飲子、糕點吃食,一來二去,即便陳堅白依舊不假辭色,甚至嚴令守衛不得讓不相幹的人進來,周楚凝卻總能找到人幫忙捎帶,過不得多久。
甚至有些個營中将領都轉了念頭,悄悄勸陳堅白道:“我看這周姑娘爲人、品行俱是不錯,生得也好,最要緊她待你這般好,雖是有個保甯郡主做胞姐,又是個宗室皇親,可監司從來不個計較的,爲人大方得很,如此合适,不妨表兄表妹,親上加親,何必要傷這姑娘家的心?”
陳堅白聽得一肚子的火,偏他與保甯郡主的關系至少在此刻是不能爲外人道的,而不管周楚凝本性如何,眼下裝得如此漂亮,他一時都不好将其拆穿。
周楚凝聰明得很,趁着陳堅白才回城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便以“保甯郡主”胞妹并陳堅白表妹的身份外出交際,接了不少帖子,與許多人家有來有往起來。
然而陳堅白又豈是好相與的,見她如此不安分,索性将其軟禁在府,着人看管起來,又對外爲其稱病,隻說這位表妹本就患病,聽聞長姐消息匆忙來翔慶,本是欲要着急找姐姐,誰知複又引發了水土不服雲雲。
周楚凝被關在宅子裏頭,叫天叫地均無回應,先還吵嚷,後頭發現當真無人理會,便寫就書信一封,叫人帶去給表兄。
陳堅白收到信件,本不想理會,然而拆看之後,最後還是回了府。
這一回表兄表妹二人相見,卻是在廳堂之中。
周楚凝從前對着陳堅白,從來都是百依百順,今次卻是半點不給面子,也不上前相迎,甚至面上表情都再無往日歡喜,隻自行端坐,道:“若是我不讓人把那書信送過去,表兄是不是打算将我一輩子困在這不見天日的宅子裏頭?”
陳堅白并不理會她這番話,隻問道:“你說有要事尋我過來,究竟要說什麽?軍中事務堆積,我卻沒有多少工夫可以耽擱。”
他語氣冷淡,表情冷漠,而周楚凝看着看着,一下子眼淚就掉了下來,也不拿帕子去擦,因見這表兄不肯走近,便自己站了起來,上前幾步,道:“我與她比起來,難道竟是半點也不如嗎?”
陳堅白并非不知道這位表妹口中的“她”指的是誰了,隻是他半句話也不說,甚至還微微側過身,後退了半步。
如此做法,叫周楚凝再無半分僥幸,昂起頭來,用袖子将臉一擦,也不再挨近陳堅白,反而挺直了腰杆,冷聲笑道:“陳大哥,你同阿姊一向以爲天下間隻你們兩個最聰明,旁人都是傻子,卻不曉得我從前隻因喜歡你,樣樣想要遷就你,才會給你一二分薄面罷了!”
“你給那郭保吉同裴繼安說什麽我阿姊半路不見了蹤影,此話不過糊弄外人罷了,須是瞞不過我——阿姊是不願去那黃頭回纥,和你商量好藏起來了罷?”
陳堅白原本滿臉不耐,此刻聽得周楚凝這般言語,面上發冷,卻是一下子擡起頭來。
周楚凝先前每每同陳堅白見面,都要仔細妝扮,連眉毛都不能歪上半點,面上的鉛粉、胭脂更要濃淡得宜,不可錯了絲毫,然而此刻她淚水流于雙頰,又被袖子随意亂擦,早已紅紅白白交錯雜亂,放在往日不知如何着急。
可她此刻卻半點不去理會,而是直視陳堅白的眼睛,大聲笑道:“陳大哥,你同我阿姊自以爲得計,想着将來自能做一對好夫妻吧?不過文人總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看我這一身黃裙,同黃雀像是不像的?”
陳堅白忍了半日,最後還是道:“你要怎樣?”
“我要怎樣?”周楚凝大笑數聲,那笑聲幹幹的,竟有些滲人,“我要怎樣?我旁的不想,隻想同陳大哥在一處——阿姊自去和她的親,大義之下,如何能如此自私,爲着自己,不顧他人?”
陳堅白冷聲對道:“你阿姊早已失了蹤迹,如何能去和親。”
又道:“我與你隻是尋常表兄妹,僅有兄妹之誼,殊無半分男女之情,怎能在一處?”
周楚凝見他一口咬定,不肯認輸,不由得尖着嗓子道:“陳大哥,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輕了——你說要是那郭保吉郭将軍曉得你一個小小的統領,又是剛過來投奔,居然就敢将堂堂一朝郡主下落瞞下,他會怎麽想?”
“今日能瞞一個女子,明日就能瞞着其餘厲害之事,你明明曉得阿姊乃是朝廷欽點,爲着國朝大業才和親,更曉得郭将軍雖是舉了旗,不管将來如何,此刻也隻是‘清君側’而已,不當做下如此大逆之舉,卻還敢這般行事,要是給郭将軍曉得你這般陽奉陰違,欺上瞞下,又會如何作想?”
陳堅白看向周楚凝的眼神都不對了,此時不怒反笑,問道:“這番話術,是有人教你說的,還是你自己說的?”
周楚凝被看得遍體生寒,仿佛頭頂懸了一把利刃似的,卻是強自鎮定,道:“我自己說的又如何,旁人教的又如何?陳大哥也莫要想着把我關起來就能一了百了,我今日既是敢把這話說出來,必然就有自保之道……”
又攥緊手中帕子,上前兩步,還去給陳堅白去輕輕擦拭身上塵土,繼而放軟了語調,道:“陳大哥,你我二人做一對恩愛鴛鴦,難道不好嗎?當日在京中也好,今時來翔慶也罷,誰人不說我比阿姊生得相貌好?我比她年紀輕,比她生得好,待你更是體貼細緻——世上誰能比得過我對你的喜歡?跟我在一處,大當真就辱沒你了?”
一面說,卻是一面去捉陳堅白的手,雙手将他的手輕輕握住摩挲。
陳堅白皺眉不語,卻是并無動作。
周楚凝見他不避不讓,登時大喜過望,按着他的手,急急又道:“陳大哥,你且想一想,翔慶一處小地,若不是因爲阿姊,你何必又要蹉跎至此?你在京中已是禁軍統校,深得天子、朝廷信重,将來前途無量,今日乃是一着不慎,行錯了道,又無法可想,才至于此,隻是翔慶究竟不能成事,将來遲早要歸順朝廷,屆時那郭保吉自然有太子相保無礙,你一個下頭軍将,豈會有人來管?”
她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說到後頭,嗓子眼都堵了似的。
陳堅白卻是側頭看了她一眼,問道:“那依你所見,我當要如何才好?”
周楚凝忙挨得近了,幾乎是靠他的臂膀,道:“陳大哥,你我不如棄暗投明——我自京兆府來此處,其實有人相護,京兆府尹做了許諾,說得了天子诏令,若有從賊的人願意将功贖罪來做反正,朝中不但不會責罰,還會大力褒獎!京中此刻已經在舉兵,想來用不得多少時日,便能北上,屆時陳大哥作爲内應,豈不能立下潑天大功勞,何愁将來?你曉得我素來不是個有醋的,将來成了親,我自在家中相夫教子,大哥一應行事自縱己意,豈不暢懷?”
陳堅白眼睛半眯,像是要看清楚她一般,問道:“這許多話,斷不是你能想出來——是誰人教授于你?”
周楚凝一怔,複又勉強笑道:“誰人教我又有什麽要緊,大哥隻說這話中究竟有無道理?”
又道:“你隻告訴我妥當不妥當,隻要你一句話應了,其餘事情,皆不用理會,我會讓人打理得妥妥當當。”
陳堅白深吸一口氣,道:“事關重大,待我先想一想。”
語畢,他卻是站起身來,遲疑一刻,回頭看了正柔順坐在地上的周楚凝許久,躊躇而走。
他難得流露出這等留戀之态,周楚凝遠遠看着,眼睛都不舍得錯開,隻把目光跟着心上人一路遠去。
陳堅白出門之後,也不停留,直接往外走去,行到院子門口,又轉了一大圈,确認周楚凝再看不到自己,複才停了下來。
他站定良久,早有小厮去将院門打開,又牽來馬匹,然而陳堅白隻望向門外往來行人,半晌才把那缰繩接過,再不做猶豫,往謝府去了。
***
時光荏苒,一晃三載。
廣順元年,正值春日遲暮之時,萬勝門外,上百名兵卒列隊成排,守在園林邊上,引得左右街上百姓議論紛紛。
“又來了,前幾日好似是浚儀橋坊裏頭的孟府,十八那天是保康門瓦子,還有月初,佘雲巷好端端一條能走人走馬的路,硬生生給拿栅欄擋住了,半點不能通行,圍了好幾天,後頭能走人的時候一看,好家夥,那麽大的石闆都被翹起來又重新壓回去了,路都不怎麽平……”一人伸長了雙手,做一個環抱的姿态。
旁邊有人聽着,忍不住插倒:“不止這幾回,我都給數着呢,自當今登基,不過一二月間,光是内城都圍了有七八處地界,更别說外城了,我聽聞是在挖周家人埋的金銀,好似說前幾日隔壁巷子半夜都有動靜……”
說到此處,地上蹲着的一個小販忽的道:“什麽前幾日,昨晚還圍了缙雲庵,我……我那小舅子正在裏頭,因怕被人見着臉,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誰曉得硬生生給從揪了出來,原以爲自己犯了什麽事,巴着柱子不肯走,誰料想壓根不是沖他去的,白白挨了一通教訓,給拖得半邊臉都腫了,也不知去庵廟後山做了什麽,圍着到今天都還滿是人。”
他一面說,一面擡起頭來,遠遠指了指缙雲庵的方向。
此人不說話還罷,眼下手一指,頭一仰,就被人将他的側臉看了個正着。
有那好事者又有人嘿嘿一笑,不懷好意地道:“我聽得人說那些個軍士不都是西北來的,也有南邊來的新兵,手腳無力得很,連列隊都不整不齊的,也不曉得是也不是。”
那小販卻是幾乎是立時就甩了頭過去,大聲反駁道:“誰人在外頭胡說,那些個兵士個個拳腳都兇惡得很,往你身上一帶,一大片皮肉都能刮下來了,怎可能手腳無力!我看乃是有人穿穿!”
前頭說話那人這才将手拱了又拱,以做道歉,又道:“看來是我聽左了,還是兄台有見識,曉得那些個軍将厲害……”然而話鋒一轉,卻是指着此人問道,“隻是卻不知兄台這右邊臉是怎麽了?如何腫得這樣厲害,莫不也是昨晚傷的罷?”
這話一出,個個跟着看了過去,果然見那地上蹲着的小販右邊臉頰高高腫起,除卻臉面,便是耳朵上也盡是剮蹭痕迹,再仔細打量,露出來的手腕上也有許多擦傷,一時不約而同轟然大笑起來。
衆人在此處笑鬧一場,卻見那園子外頭忽有一輛馬車在駛了過來,不多時,自車上下來兩個仆從,又有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形高大,相貌俊朗,顯然是常年習武,行動間自有一種奇特的力道在裏頭,讓人看着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十分賞心悅目。而女子頭戴帷帽,一身素服,身形纖細,雖是看不到臉,可光是遠遠打量,也能叫人感覺得出其帷帽之下相貌必定出挑。
兩人下了馬車,不用男子打頭,那女子已是在前邊領路,外頭守衛的兵卒們見狀半點不攔阻,甚至還各自行禮,任由他們進了門去。
二人一進園子,那門很快就被人再度關上。
遠處看熱鬧的一幹人等少不得議論一回,卻有那真有見識的猜道:“上回我遠遠見過一輪,那男的莫不是裴節度?”
此人一說,邊上其餘人也認了出來,紛紛應和。
有人便歎道:“可見做皇帝的,還是不能過于刻寡了……你看先皇,若非是那般行事,又怎會有今日?”
另有人也道:“卻也不單如此,原還有個好兒子,另有一個雖然未必好,究竟也是個長成人了的,誰料想……從來隻說虎毒不食子,此刻來看,‘伴君如伴虎’一句,還是形容得淺了。”
又有人道:“雖是如此,究竟還是保下了姓周的家業。”
提到“姓周的家業”五個字,卻是不少人别有想法,登時嘲諷之聲四起。
“此刻是姓周,誰又敢保将來還姓不姓周,當今才幾歲?連話都說不囫囵,郭樞密攝政同自家當政又有什麽區别?你難道沒有聽說書的講過什麽叫‘挾天子以令諸侯’?依我看,将來遲早有改朝那一日!”
“郭将軍畢竟膝下無人,他便是奪了位,将來也不是自己血脈繼承大統,何苦要費那等氣力?”
“眼下膝下沒有,誰又敢說将來一般沒有?多的是七八十歲仍能有子女的,況且他下頭不是有個小謝将軍做義子嘛?改了姓來,不就有後了?”
“又不是我們這些個沒有家業的,隻想有個人将來好祭祀燒紙,留個後,郭家那樣大的身家,不是自己血脈如何能用?叫那謝将軍改了姓,還不如從兄弟房中抱養幾個過來,從中選出材質最好的,将來過繼,做那太子便是!”
國朝自來不禁人言,京中議論天家事情是毫無忌諱,此刻即便就在大街之上,衆人也并不膽怯,說來道去,都覺得遲遲早早今朝攝政的郭保吉要登大寶。
然而一來郭保吉眼下輔佐才六歲的新皇登基,所有行徑都合禮合義,挑不出半點毛病;
二來郭保吉多年駐守邊關,後頭又遭周弘殷陷害殺了妻、子家人,縱然在翔慶舉兵,也隻說“清君側”,遇得京中起兵清繳,也不曾放棄攔阻西人,相反先皇的動作卻十分不把百姓當人看了。
多年忠君愛國之名,後頭太子、皇子接連出事,天子重病,遽然薨逝後,郭保吉領大軍入京穩定形勢後,不僅不落井下石,還在牽頭選出太子的嫡子出來繼位,可謂拳拳臣子之心。
如此行事,怨不得衆人說起他,雖然諸多猜測,卻無多少不滿,甚至還有人盼道:“郭樞密是個管事的,另有那裴節度,我那叔叔家在宣州,聽聞前次郭樞密在宣州做過兩年監司,治下甚是能幹,其時裴節度在他手下任事,修了三縣圩田,堤壩也造好了,到得今歲,那一片地方年年得田谷都比旁的縣鎮多上三五成,四下無不感念,隻盼着他回去繼續做監司呢。”
有人便問道:“那先頭說江南西路造反,乃是遭了災無糧谷果腹?”
“卻是臨縣,後頭人去,不按着原本規矩來,擅自學人改了堤壩圩田,卻又偷工減料,還強自挖山,才有此難。”
說完江南西路事,又有人猜道:“既然方才那官人乃是裴節度,怕是那姑娘便是沈家女兒了吧?”
聽得此話,泰半商販俱是歎惋,卻有一二沒有反應過來的忙問道:“什麽‘沈家女兒’?哪一個沈家?”
便有人答他道:“原來守翔慶的沈輕雲沈官人,他那妻子乃是馮老相公的女兒,後頭翔慶出事,爲了救個狗官,給西人……”
問話的卻是立時記起來了,不由得跟着歎一回,卻是再道:“早年聽得說沈官人是良臣能将,我隻以爲‘良臣’是實,‘虎将’卻未必,後頭才曉得,這話須不是亂說的,隻是這一片忠心,托得不合,卻是可憐了那一個女兒……”
“可不是,當日聽得那消息時,我隻當做在聽說書——便是再厲害的編書人也不敢這樣瞎說的,偏是人家就能假死領着幾百精兵轉去吐蕃借兵,又聯黃頭回纥三部出兵,竟是這般從後頭打到前邊來,若不是慶陽守官攔阻不報,臨洮也淪入西人之手,先皇得知消息之後,還不敢信,隻顧猶豫不決,怕是咱們連西人都城都能圍下來,怎會叫他白費一場心力,最後還失了性命?”
一幹人等圍在此處說了片刻,至于有人來看品問價了,方才一哄而散,隻是回來再看那園子門口,卻是等到晚間也未再見得人有人出來,直到天色黑了,守衛們仍未散去,衆人守着攤子到了半夜,見得行人漸疏,才各自散去,免不得嘟哝着猜一句“莫不是住在這園子裏了?”
***
沈、裴二人自然不清楚外頭那些個商販對二人家事津津樂道。
一進園子,見得近處無人,裴繼安便道:“已是起了那許多東西,也不差這一處了,我自叫人尋了送來便是,未必要自己來取,一路緊趕慢趕,好容易人到了,當要好好歇息一陣才是,難道竟不累?”
沈念禾轉頭一笑,道:“哪裏就要那樣小心了?隻是此處放了些家中私物,我隻聽爹爹說過,想來親看一眼罷了。”
自裴繼安領兵入京,便同沈念禾分别許久,昨日方才見面,此時見得人面向自己笑,兩頰雖還有些肉,隻那臉卻白生生的,同初雪一般,全無半點血色,哪裏忍得住不心疼。
然而他當着外人的面,一慣不願意說體己話,此時也隻好将情緒壓下,道:“你要尋什麽,我自來盯着取回去便是,何苦自己跑過來。”
沈念禾微微一笑,見左右兵士站得都不甚近,便伸出手去,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裴繼安反手欲要去握她的手,隻是将将就要碰到,忽然醒得起來此時乃是在外邊,這才把手頓在半空當中,又走近兩步,拿袖子擋着,慢慢握住沈念禾的手。
兩人并肩往前走,不多時就到了園林一角。
離京數年,這一處念園也修過兩回,其中布局各有更改,然而那一株數百年的老榕樹依舊立在角落當中,便是前頭的石碑也無人去動。
一旁早已排立着兩列兵卒,沈念禾見狀,也不耽擱,直接走到榕樹之下,繞樹行了幾匝,尋到一處地方,又接過身邊人遞過的枯枝在地面畫了一圈一丈長寬的地方,道:“就在此處,挖罷。”
又指着那榕樹樹根一處地方,道:“此處勞煩要仔細些,不要傷了根。”
得她這一句交代,兵士們動手時果然就輕手輕腳了不少。
裴繼安并不插話,等到諸人開始動作了,複才同沈念禾道:“此處園子裏自有歇息的廂房,不如進去坐着等罷?”
沈念禾卻是搖了搖頭,道:“原是家中舊物,也不知成什麽模樣了,還是親眼看看來得好。”
裴繼安見她這般說,便不再勸,索性另有着人搬了交椅出來,叫沈念禾在邊上坐了。
因知道眼前這一個此一二月間已是将馮家、沈家不知多少金銀貯藏之處全數說出,由着郭保吉使人四處挖掘,作爲朝廷庫銀以恢複百姓田畝生計,那許多東西都獻了,她從未問過一句,此時卻對這念園一處地方如此在意,顯然今日要掘的東西非同一般。
本以爲要費許多功夫,然而不過挖了小半個時辰,隻聽“咦”的一聲,卻是一名兵卒的驚詫之聲。
沈念禾早交代過地上所埋之物是非鐵非銅,乃是陶瓷之物,是以衆人都是用的小心翼翼,此時挖到地方,忙換了木鏟,很快将東西起了出來。
清洗之後,隻見一個大大的封口瓷瓶立在地上,縱然已經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瓶身依舊光潔,外頭釉色配色簡單,可一看就讓人知道這不是尋常窯裏能燒出來的。
裴繼安也不叫人當場拆開,而是整個送去了郭府,又同沈念禾一同跟了過去。
兩人到的時候,郭保吉已是提前得了信,早早騰出功夫來,見得沈、裴兩個,臉上笑意甚濃,也不問他們來意,而是當先同裴繼安道:“上回我着人去問你那嬸娘,她卻隻顧着打馬虎眼,先說什麽沒有好日子,後又說什麽新房未曾布置好,我同她說,讓我安排人去辦,房舍自有司樓監的人挑,日子由欽天監擇選,偏那一處怎麽都不肯答應,明明早在宣州時,我們兩家就說好了由我爲你二人主婚,怎麽,拖到今日,卻看不上我了?”
又看沈念禾,關切地道:“怎麽今日得見,不比從前氣色,莫不是繼安待你不好?”
另問道:“我算算時日,年初已是出了孝,你爹若是泉下有知,也是決計不肯要你守夠三年的……”
郭保吉對二人态度,正像真正長輩待晚輩,尤其對上沈念禾時,更是溫言和氣,甚至連三餐都問候到了,等最後得了裴繼安承諾,将來成親之日,必定由他來主婚,複才撫須大笑,問道:“難得你二人一齊過來,可是有什麽事情尋我?”
沈念禾應聲将自己請人去念園當中挖出瓷瓶的事情說了,又着人将瓶子小心擡了進來,道:“我聽爹爹說過,此物乃是祖上所傳,雖不值什麽,卻很有些淵源,便來同郭叔叔說一回,想一同拆開一看,若非什麽要緊物什,便想帶回家中做個念想。”
郭保吉卻是聽得面色微變。
他先前對着沈念禾時,形容莫不溫和親切,此刻卻變轉了口氣,十分不悅地道:“而今朝中實在虧空,是以當日當日聽你所說時,我才不能不要這樣一筆錢财以做供養,可早已說明是借非獻,将來自有歸還的那一日,你如此行事,卻叫我往後去得九泉,如何有顔面去見你爹?”
語畢,立時就将手一揮,不肯再讓打開,要叫衆人把瓷瓶擡回裴府。
沈念禾卻是連忙攔住,解釋道:“我非那個意思,确是不知其中究竟藏了什麽,既是郭叔叔也說不過借用,将來自有歸還那一日,眼下不過一齊拆看,又有什麽不便宜的?”
口中說着,已是着人将那封口打開,又小心把其中東西一一取了出來。
此時乃是正午,堂中十分明亮,陽光照得瓷瓶之中托出了一隻黑色大鳥形狀的物什,不多時,又有一個匣子。
匣子不知什麽木質,埋藏多年,依舊不蛀不腐,倒是外頭的銅鎖已經鏽得發青發黑。
自有從人得了令,将那匣子撬開,卻見當中滿滿當當,全是紫色南珠,珠子大小一緻,渾如嬰兒拳頭,封了多年,此時重見天日,居然流光溢彩,不知能值幾何,而南珠之上,更有一方玉璧,光華内蘊,一看就價值甚高。
見了這南珠、玉璧,再去看那黑色似鳥狀的東西,便有人認了出來,道:“怕是大雁罷?”
沈念禾卻是道:“這幾樣東西自充國庫便罷,隻是外頭裝的瓷瓶,我卻想要留個念。”
又笑着讓人把瓷瓶翻轉,對着瓶底的字迹道:“聽聞這是前朝沈家瓷窯裏頭燒制的,眼下怕是找不到多少存世了。”
郭保吉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本要将所有東西一并送回,一時笑道:“都取了沈、馮兩家不知多少東西,哪裏還缺這一樣兩樣的!”
然而兩邊推辭一番,見沈念禾執意隻要那瓷瓶,他還是由着應了。
等到二人走了,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卻聽得外頭一人腳步聲,不多時,那人敲門而入,急急道:“義父,我聽得說三哥同念禾來了府裏……”
他口中說着,在房中左右環視,果然不見裴、沈二人,卻是站在原地,也不說話,隻看着郭保吉。
郭保吉見他進門,半點也不意外,輕聲問道:“你同你三哥同在一朝,日日都能見面,此時匆匆而來,又是爲了何事?”
謝處耘一時語塞。
郭保吉站立起身,行到謝處耘面前,将他按到一旁的交椅之上,自己并不落座,而是站在他對面,道:“沈念禾昨日回京,你夜晚還在宮中值戍,尋個理由便鬧着要出來,被我讓人攔了,今日又來此處尋她,是爲着什麽?”
謝處耘握拳不語。
良久,郭保吉卻道:“她一個女子,尚且知道爲朝獻銀,爲國獻策,你心中裝的又是什麽?”
又道:“我已是同裴家那嬸娘說定日子,過不得多久就把他二人婚事辦了,屆時一人是兄長,一人是嫂嫂,你自會曉得如何避嫌。”
謝處耘沉默不語。
郭保吉哪裏會看不出他的心思,一時歎道:“朝中何等形勢你難道不知?過不得一二月,另又有變動,等到此處塵埃落定,天下未婚女子,難道不是任你挑選,又何必如此?”
謝處耘并不說話,隻站起身來,道:“将來事情自有将來去管,而今早入了京,我尚且年輕,義父卻正當時年,我娘去世多年,您也當再娶新人了。”
他說完這話,也不多留,徑直走了,等到回得房中,将門一掩,也不去尋椅子,就此席地而坐,發怔半晌,再起身時,早已恢複往常模樣。
***
有了郭保吉插手,裴、沈兩家的婚事比起原本預計又提前了許多。
鄭氏不好同沈念禾說,卻隻能偷偷向裴繼安道:“幸而有人發話,若隻有我一個,卻是不知定什麽日子才好,新房也不便安排。”
她三年沒有回京,早已人生地不熟,又因有了許多變動,人一到,外頭遞帖子的,要拜訪的,俱都排到巷子口。侄兒或能尋個理由避開了去,她卻不行,光是應付來客已經忙得頭疼,偏偏婚事又不好再耽擱,少不得忙得走路都要起火。
裴繼安惦記這婚事不知多久,隻是看着嬸娘辛苦,也不好再做催促,此時聽得這話,卻是不由得暗自歡喜,追問了一回進度,曉得日子由欽天監訂了,房舍也是司樓監精挑細選,裏頭擺設又有郭家人安排,不用裴家出一點力,頓時放下心來。
他這幾年不知做了多少事,拿郭保吉這些許東西坦然得很,轉頭算一下日子,又同鄭氏商議一回,正要去尋沈念禾,不料衙門有人來找,隻說有急事,隻好留了個話,匆匆去了。
見得侄兒走遠,鄭氏面上的笑意才慢慢收了起來。
一邊是親侄兒,一邊雖無血緣,她卻一向當做血親晚輩看待,許多事情看在眼裏,到底還是不能點破。
這一二年間,小的那一個比起往日改了不知多少,可那心思卻一直未變,至于大的,更是從來認定一個不撒手的。小的即使已經懂事多了,因爲年齡小,心思終究藏不住,隻是在大的面前賣力瞞着而已。
正是看着小的模樣,她才拿不定主意,若是叫他親眼得見二人成親,心中不知如何感傷,本想找個機會,與郭保吉商請把人安排出京,再把親事落定,屆時回來便木已成舟,難受也有限了。
誰知郭保吉得了她的意思,并不贊同,還要叫謝處耘也摻和一手,卻幫着裴繼安這個兄長籌備婚禮事宜。
此刻她隻想一想,都幫着心中難受,更别說那個本人了。
然而凡事不單講究先來後到,也講究緣分二字,此時緣分也好,時機也好,一人獨占,另一人也隻能如此了,她在一旁看着,使不了什麽力,不過跟着着急罷了。
郭保吉做了沈家尊長,又是主婚,另有謝處耘陪做籌備,兩家婚事辦的是順順當當,等到沈念禾穿着嫁衣坐在床榻上的時候,卻是隻覺恍然一夢。
此時夜色深沉,一應儀式俱已辦完,房中侍者如數退出,安靜得隻聞得細碎的哔啵聲。
沈念禾擡頭一看,隻見房中紅燭搖曳,而不遠處的桌案上,一隻瓷瓶靜靜獨立,卻又半點不顯突兀。
一瞬間,她隻覺得耳邊聽到風葉聲簌簌,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往日事情如走馬燈一般,在面前一一閃過,另又有到來周魏之後的許多畫面,複又見得眼下場景,卻不知京中形勢,将來又會如何發展。
想着想着,茫茫然也不知身之所在,再一回神,裴繼安已然半坐在床沿,目光灼灼,隻看着她笑。
沈念禾一顆心就慢慢悠悠晃回了原處。
凡事當要不懼過往,不畏将來,卻是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惜取眼前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