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铤在門口處站了片刻,本想叫裴繼安發現自己來了,過來詢問,屆時再說正事,誰料得對方看完竈台,又轉身去看柴禾,最後還去翻查營帳布料,邊看邊把相應管事的人喊去問話。
那裴繼安一時問竈台誰人造的,有無什麽形制照着做,還是随心所欲而爲;
一時問柴禾放在什麽位置,如何保管,采買時是按着什麽标準,平日裏都是誰人負責劈柴;
一時再問那營帳的料子是什麽料,又用什麽價格買的,搭營是用的什麽構架。
那些個問題細之又細,全不是上頭統管之人應當關注的。
呂铤被撇在一旁半日,并無半個人來理他,帳中人人隻顧看着裴繼安對下頭事情指手畫腳,也不管其人說的是對是錯,都如奉綸音似的。
他暗惱這些個人隻顧着拍馬屁,卻不曉得做事,又看不慣裴繼安不懂裝懂,不顧做官人的體面——早知道這一個是吏員轉官的,可再如何不是正經科舉出身,泥腿子上岸,也總該自覺點,洗幹淨腳上的黃泥再來與上等人一同混吧?
廚房裏煙熏火燎的,鍋底同灰塵滿天飛,呂铤縱然是在門口,也覺得掉價得很,忙後退幾步,站的出去,咳嗽兩下,轉頭看了看随着自己來的兵卒,向對方示意。
那兵卒才跟了呂铤大半個月,并不是他心腹,見得此處忙做一團,都是幹正經活的樣子,十分不願意插嘴,直到實在不能再等了,才隔門小聲喚了一句“裴官人。”
屋子裏人人都在忙,又有人說話、議論,嘈雜之聲不小,那小卒聲音低低的,一時之間竟是無人聽見。
呂铤見他怯頭怯尾的,更是不滿,怒火中燒,忽的揚聲叫道:“裴繼安!”
他聲音甚大,其中又隐隐含着不悅,顯得極是突兀,登時人人都看了過來,見得是呂铤,免不得面露勉強之色。
呂铤并非裴繼安的上峰,兩人官職相當,本朝這般連名帶姓叫人,本就很有些不客氣的意思在,更何況他語氣還那樣難聽。
裴繼安也有些意外,聞聲轉頭,見得是呂铤,拱了拱手,應了一聲,問道:“呂官人尋本官何事?”
他口稱本官,又稱呂官人,已是将兩人距離遠遠拉開去。
呂铤旁的不行,在禮部這數十年,對言語禮數卻是十分敏感,立時就分辨出來其中意味,不滿之下,脫口便道:“我聽得下頭人說,今日午時才要出發,全天也隻走二三十裏地,卻不曉得接下來行程如何安排,若是誤了吉時……”
這話活生生是被氣出來的,然而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對了。
明明曉得那裴繼安是要收買人心,打壓他來襯托自己,此刻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做出逼迫,不是等于給其人添柴加炭?
隻是話既出口,呂铤斷沒有再收回的道理,隻好強撐着立在原地,昂然看着裴繼安,等他回話。
裴繼安卻是道:“不怪呂官人記挂,确實不當誤了吉時才好,我這一處已是有了些大緻安排,正要請諸位官人一同商讨,隻是眼下還有些要緊事要忙,還請在營中稍待片刻。”
他一面說,一面轉頭對一邊的兵卒點頭示意,道:“請呂官人回大帳稍坐,我須臾就來。”
話已是說到這個份上,呂铤再不滿意,就會顯得自己無理取鬧了。
他本是出氣,然則這一回卻是又憋了一肚子氣,當真肺都要氣炸——這算是什麽要緊事?什麽竈台做多大,帳子用什麽布料,柴禾多少銀錢一擔的,給他呂家管事去做,都嫌不夠塞牙縫的。
怕是幾輩子沒做過官才說得出這樣的話,做得出這樣的事!
若是不會做官,你來跟我姓呂,老子教你怎麽做兒子啊!
呂铤隻以爲裴繼安是給自己下馬威,随便拿話打發,有心說幾句,偏生又尋不出什麽說話的點,隻好大步将那帶路的小卒甩在身後,陰着臉走了。
***
裴繼安卻是實在沒工夫去管呂铤的所行所想。
今次周弘殷共遣了八百人去往龜茲,當中有八名禁衛官分管兵卒。除此之外,呂铤手下管的護衛兵三百,總共一千一百人。
這人數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因都是廂軍出身,多還是保安軍,也曾去過翔慶陣上,略一整頓,遇事時便能用的起來,算得上是一支生力軍。
他雖然當初就已經看過花名冊,對衆人依稀有了了解,可真正要熟悉,還是要看沿途行路,若要全數收服,則更要等天時地利人和。
裴繼安雖然不着急送嫁去回纥,卻着急快些去往翔慶,自然也想走快些,此時領着衆人在營帳裏轉完一圈,将要吩咐的細項全數點出來了,才帶上人匆匆回得大帳。
此時帳中衆人盡皆已經到齊,單等裴繼安一人,他進得帳子,當先行了一禮,歉聲道:“是我來遲,叫諸位官人好等。”
陳堅白正要帶頭站起身,隻是慢了一步,壓根不用他當頭,邊上好幾個禁衛官已是早早起身和話,或道辛苦,或說不打緊,又有問裴繼安可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盡可來找,必會竭力佐助。
諸人如此反應,叫一旁的呂铤看得臉都黑了。
他管事管了這許多天,從未有人說過半句體貼話,平日裏見面,不是催這個,就是要那個。
可此時此刻,先前總跳得最厲害,時時陰陽怪氣,動不動就拍桌子的鄧姓禁衛官,卻是操着一口金陵口音官話,圍着裴繼安噓寒問暖。
如此對比,叫他怎能不寒心,怎能不生氣?
呂铤在此處生悶氣,在場衆人不是沒有發現,卻是一個都懶得理會,饒是一向做事滴水不漏的孟德維也裝作什麽都沒有看見,笑嘻嘻親自給裴繼安端了茶過來。
又不用出力,誇幾句罷了,如此惠而不費的事情,傻子才不幹!
在場的許多禁衛官把裴繼安贊了又贊,不過就是怕他也跟着甩手不幹,最後這煩人事要落在自己頭上罷了,況且他管事雖然隻有一夜加半個白天,可如此爛的一個攤子,居然眨眼就變得井然有序起來,甚至昨日還群起激憤的一衆兵卒也平靜了許多,不得不說,其中大半都是裴繼安的功勞,他也當得起這幾句稱贊。
一樣的差事,一樣的銀錢,事情在呂铤手上的時候就一團亂麻,左支右绌,到了裴繼安這一處,就舉重若輕,又怎能怪他們重此輕彼?
說一項最簡單的,呂铤管事時,出發都早之又早,此時衆人胃口不開,并不覺得餓,夥房卻因要收拾鍋盆竈碗,早早就發了吃食下來,若是強逼自己吃下,一會立時就要趕路,一走要數十裏地才有休息的機會,那胃實在難受。
可要是不吃,放得一陣,那幹糧就全數冷了,硬邦邦的,全不能入口,叫人了強吃了也胃疼。
然而今日到得裴繼安接管,早早就通傳了早飯的時辰,居然還有得東西可挑可選,又都是熱熱地吃進去,便是十分難吃,大冷天的有那點熱氣就着,也隻剩七分了。
說句難聽的,冷天時吃屎都要趕熱乎,更何況吃飯。
下頭兵卒可不會管你是怎麽安排,又有什麽長遠計較,更不會管今日吃得好,是因爲不用趕路,隻曉得呂官人管事時,自家就慘,沒飯吃,沒地方住,換做裴官人管事了,又有吃,又有喝,還有住。
得人便宜,與人交善,裴繼安本來人就極好相處,又總攔了最難的事情去做,也怨不得衆人喜歡他。而呂铤要求多,人又挑剔,還總端着進士出身、禮部外派、天子欽點送嫁的架子,偏他還半點不會做事,也不怪惹人煩。
一時裴繼安坐了下來,将輿圖同行程安排在桌上攤開,上頭全是圖畫,少有字迹,又指着其中一一同衆人解說,最後道:“昨夜因呂官人一時忙累,聽聞還受了傷,孟都知便囑托我暫時代管幾日,我略做了一回盤算,可按這行程來走,雖是比原本的安排要慢上半天,可走起來卻是會輕松不少,若是途中順利,其實未必會慢上多少。”
衆人當即就圍過來看,拿了裴繼安的計劃同原本鴻胪卿做的路途計劃放在一處,果然更爲合理,甚至連每日在哪裏安營紮寨都給了幾個選擇,那地址寫得很是詳細,另有可去哪裏采買,哪裏休整,面面俱到。
禁衛官們裏頭大半都行軍打仗過,見得這一份東西,隻覺得頗有軍中之風,卻又比尋常軍中所做更爲仔細明了,尤其跟鴻胪卿的對比起來,越發顯得後者粗糙敷衍,便不約而同點頭,七嘴八舌地說要用這個。
八個裏頭八個都說好,孟德維又是個哪裏風大往哪裏倒的,幾乎立時就能将新的行程定了下來,然則裴繼安卻沒有倉促決定,而是轉頭問呂铤道:“呂官人以爲如何?”
這許多大漢圍在輿圖面前,又有不少才練武回來,一身臭汗,呂铤嫌棄得很,自然不肯去擠,也不曾仔細看兩者差别,隻是他先入爲主,此時看裴繼安色色都覺得不滿意,個個地方都要挑毛病,聽得這一句問,立時就皺起了眉,搖頭道:“我以爲不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