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客仔細打量這一位濤哥。
這位濤哥四十來歲,小眼睛、肉臉,微微腆着肚子,一打眼看上去就像眼下走哪都吃香喝辣的采購員。
80年代初不光是比拳頭的時代,也是比肚子的時代。
誰肚子大就說明誰有本事。
就像某種臉上長脂肪的猩猩,誰臉上的脂肪多就說明誰有權勢,誰在種群中地位比較高。
所以,這個時期的年輕人都習慣把褲腰帶往下放一放,走路的時候也故意用力地腆起肚子。
當地人稱這種肚子叫芝麻肚。
說一個人有沒有本事不用直接說,隻需要說“那家夥有芝麻肚”。
芝麻肚濤哥顯然是這種有地位的人。
他給資深二流子古德成斟茶時,古德成連忙欠起身子,濤哥則伸手按一按他的肩膀:“坐,别灑到外面了。”
古德成就乖乖地坐下了。
濤哥一邊倒水,一邊歎口氣說:“我剛從竈台上下來……”
聽他這麽一說,白客頓時明白了。
濤哥,濤哥,他肯定就是這家飯店的老闆江濤啊。
這年月敢開飯店的,要麽在社會上混過,要麽有社會上的兄弟。
上一世白客就知道江濤飯店。
它是全縣最早的,檔次最高的個體飯店。
眼下,它有上下兩層樓,桌子則有十七八張。
雇傭的員工也已經超過七個了,但因爲大多是自家親戚,就說是來幫忙的,有關方面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再看劉清濤也對江濤畢恭畢敬,白客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劉清濤早已預備了多套解決方案,江濤就是他的終極方案。
江濤給古德成斟好茶,又給古德江斟茶。
見大哥這種态度,古德江這會兒也不敢咋呼了,一手扶着杯子,嘴裏還不停地緻謝:“謝謝濤哥!”
然後江濤又過來給劉清濤斟茶。
白客偷偷觀察,發現他們交換了下眼色,明顯是自己人嘛!
給劉清濤斟完茶,江濤又來到白宗面前。
白宗自然也很懂事,趕緊欠起身子。
這欠起身子是有講究的。
如果你個子比較高的話,你就不能欠的太猛。
你要是對話事兒人居高臨下,話事兒人的面子往哪擱?
江濤沖白宗點點頭,按一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白客從一旁看去,江濤對白宗的神情明顯比他對古德江的神情和善多了。
江濤給白宗斟完茶就沖白客這邊過來了。
白客個子矮,站起身子就算欠着了。
剛去扶茶杯的時候,江濤卻突然彎下腰抱住了白客,用自己的臉貼着白客的小臉蛋。
笑嘻嘻地說:“這小家夥我老喜歡了。”
江濤看起來臉肉肉的,胡碴子卻又密又硬,紮在白客臉上火辣辣的。
白客連忙把他推開了,搓着自己的小臉蛋。
古德成和古德江在對面看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白宗和劉清濤也笑了起來。
劉清濤說:“俺們小白客啊,腦瓜子可靈了,人也仗義。”
古德成也在對面也半拍馬屁地說道:“是啊,俺家老三也說了,那天得虧這個小孩兒提醒他上醫院,不然鼻梁骨都接不上了。”
古德江也說:“這小家夥挺爺們兒的,俺敬你!”
古德江說着喝一口茶,白客也連忙喝一口。
江濤拿起桌子上一個空着的茶杯,給自己倒了點茶水,然後放下茶壺,舉起茶杯,走到白客身後。
“哥兒幾位,今天既然大家夥願意給我這個老家夥,還有……”他拍一拍白客的肩膀,“這位小家夥,面子!那咱們兩家的恩怨就到此了結,你們看怎麽樣?”
白宗和古家兄弟彼此瞟了一眼,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行!”
“好!”江濤舉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放下了。
其他人也紛紛舉起茶杯喝一大口,放下了。
江濤朝一旁揮揮手:“小紅!小紅!”
一個服務員小跑着過來了。
“給各位大哥一人拿份兒菜單。”
“好的。”小紅答應一聲小跑着下去了。
江濤又沖大家揮揮手:“今天我請客啊,誰也别争,想吃點什麽随便點!”
古德成歎息:“哥,你忒客氣了,我們……”
白宗也說:“哥,哪能讓您破費。”
“行了,行了,就這麽定了。”江濤說着起身下樓,“我竈台還有事兒,一會兒再上來陪你們啊!”
說着,江濤咚咚下樓去了。
片刻的尴尬後,古德成率先打破沉默。
他掏出一盒中華煙,先扔一根兒到劉清濤面前,又扔一根兒到白宗面前。
然後還低頭笑着沖白客比劃:“你要不要來根兒?”
白客搖搖頭:“抽煙不長個兒!”
四個人一起哈哈笑起來,還彼此友善地交流下目光。
白客注意到古德成是把煙卷扔過來的,而不是遞過來的。
剛開始還有些困惑,等看到劉清濤和白宗用兩根手指夾起煙卷朝古德成點點頭時,瞬間就明白了。
兩夥劍拔弩張的人在一個話事兒人的斡旋下,瞬間就成好朋友了,就開始把酒言歡了。
那是影視劇裏演的。
現實生活中,兩夥有仇的人就算完全化解了仇恨,也隻是從仇人變成了熟人,不可能一步就蹦到稱兄道弟的程度。
更何況很多時候這種所謂仇恨的化解是在外力作用下的無奈之舉,隻有在後續的一段時間裏再沒結起新的仇恨時,這原來的仇恨才能真正化解掉。
所以,兩夥人化解完仇恨後,一定要後退半步,給彼此留一點餘地。
适當的禮貌、适當的友好就足夠了。
或許這隻是八十年代初,小縣城的道兒上人所具有的特殊禮節。
但這道理應該在任何年代任何地區都是相通的。
不光煙卷是扔過來的,點煙也是各點各的。
點着之後又用兩個手指夾着煙卷朝天指一下,意思是我開始抽了。
抽煙的時候下巴要略微内扣,吐煙圈的時候也朝向一側。
白客隻是有些困惑,眼下就這麽尴尬,一會兒吃飯的時候該怎麽辦。
剛這麽想了一下,小紅便拿着菜單兒過來了。
菜單兒是手寫的,雖然是高檔飯店,菜肴的種類也沒多少,一張16開的紙就寫滿了。
白宗和劉清濤象征性地舉起菜單看一看。
古德江看得認真又仔細,還小聲對古德成比劃着。
“你看這個,紅燒鯉魚……這個炸裏脊……”
一邊說着一邊咽口水。
古德成卻伸手按下了他的菜單然後擡頭對白宗和劉清濤說:“哥兒幾位,不好意思啊,我們家裏還有點事兒,得先走了。那個……”
劉清濤立刻從懷裏摸出一疊大團結放到古德成面前。
“醫療費我們存在醫院裏,随用随結。這些是營養費,要是老三還缺點啥,随時來找我們。”
“客氣了。”古德成嘴裏說着,伸手拿起那疊錢揣進懷裏了。
然後和古德江一起站起來。
這疊錢應該有500塊,頂熟練工人一年的工資。
或者說得形象點,頂鬧市區的半個小雜院。
所以,不敢說它是一筆巨款,也絕對是一大筆錢了。
古德成沖白宗和劉清濤拱一拱手:“兄弟先撤了!”
白宗、劉清濤一起站起來送他們,白客也連忙跟了過來。
古德成不停地說着:“留步,留步。”但還是任由白宗和劉清濤把他送到樓梯口。
白客收不住腳,差點跟着下了樓梯,劉清濤從後面摟住了他。
這跟敬煙是一個道理。
咱們還不熟呢,别太熱情了。
樓下,江濤跟古家兄弟寒暄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消失。
白客跟着白宗、劉清濤又坐回了座位上。
剛坐了一會兒,江濤蹬蹬上來了。
劉清濤和白宗連忙起身緻謝。
江濤擺擺手,拖着椅子跟三個人緊挨着坐下來了。
劉清濤給江濤遞煙。
“哥,這次得虧你了。”
白宗則給江濤點煙。
江濤朝一旁吐了下煙圈,歎口氣。
“沒辦法,咱們幹個體的總避免不了碰到這些人。”
聽江濤的口氣,他好像并不是道兒上的人。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不然,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怎麽會幹起個體呢。
“能拿嘴解決的就拿嘴解決,不能用嘴解決的,就用錢。”
江濤介紹自己的經驗。
白宗歎口氣點點頭。
“不到萬不得已,堅決不能動手。”
“對,對。”劉清濤也連連點頭。
白客以爲江濤要開始批評老哥了,沒想到江濤卻表揚起老哥來。
“一旦惹着事兒了,一定不能怕事兒!不能認慫!不然啊,你就倒血兒黴了!他三天兩頭來折騰你,你這個買賣就等于給他幹的了。”
從橫眉冷對到握手言和;從劍拔弩張到敬煙敬茶。
白客感覺這段時間過得挺漫長的。
沒想到還不到一個小時。
眼下才四點不到。
所以,盡管江濤盛情挽留,白宗和劉清濤還是不肯留下來吃飯。
既然如此,江濤也不能強求。
白宗、劉清濤和白客一起走向樓梯時,江濤突然又想起什麽。
“對了,小白客,我有件事你幫我出出主意。”
“什麽事您盡管說!”
“我想再開一家飯店,可又不想成爲資産階級。你有什麽辦法嗎?”
白客哈哈大笑:“您想合夥就明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