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哥兒,這些宗室王族已經富貴無極,可是他們爲什麽還要發動叛亂呢?從前在博望苑讀書的時候,曾經聽師傅們講過,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助之至,天下助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難道真的是我做得太失敗,以至于連他們也要刀兵相向嗎?”
并馬而行在旁邊的元召聽出了他話中的悲傷之意。他收回目光,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後認真的盯着皇帝的眼睛,開始說話。
“其實,這樣的問題,并不應該由我來回答。經曆過這麽多事,相信陛下應該已經有所領悟人性中的複雜。如果認真想一想,你就會明白的……。”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也許,他并非完全不懂這其中的關系,隻是出于一直以來的寬厚仁慈,并不願意去往惡的方面揣測而已。
含光門寬厚的城牆遮擋住了最後的一縷霞光。承載了歲月斑駁的城門洞内有些陰暗,馬蹄踏過,兩個人的對答聲音顯得異常沉悶。
“從未央宮一直到終南山,爲了保護我的安全,有那麽多人在這次叛亂中死去……而在那處山間别院,我更是親眼看着李老将軍奮勇殺敵,以身爲殉!死去的人永遠不可能再複活,無論我心中如何悲痛,這一切也無法挽回了。隻是,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爲什麽呢?”
“很簡單,都是爲了滿足權力和利益的需要!”
“可是,他們已經得到了這世間最大的榮華和尊貴地位,難道還不滿足嗎?”
“陛下,可曾聽說過一句話,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貪婪是與生俱來的原罪。已經擁有的怕失去,沒有得到的想得到……生生死死,周而複始,如此而已。”
“元哥兒,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瞞你。其實,自從十年前登上皇帝位開始,我就一直感覺到乏味苦累。那些整天批閱不完的天下奏章,看不盡的朝臣争鬥,還有各種帝王應該遵循的規矩禮儀……這些都讓我感受不到一點兒自由的樂趣。甚至就連後宮妃嫔的選擇,也要考慮到各種與政治有關的因素,不得随心所欲。我越來越不明白,這至高無上的權力,真的就有那麽重要嗎?”
“陛下所說的這些,隻是一方面。權力當然重要!隻是要看它被掌握在誰的手中,又是用來幹什麽呢。”
“呵呵!未央宮中,還有這座長安城裏,甚至是整個天下疆域内,自從百年之前高祖皇帝開創下這個王朝以來,就烽火叛亂不斷,不管是内憂還是外患,幾乎大多數時間都有戰争發生。真正平穩安定的日子,可謂是少之又少。如果這一切的根源,就在這權力欲望上的話,那它可真是罪魁禍首啊!難道就沒有人能夠逃脫的開它的控制嗎……甚至就連元哥兒你也不能?”
從城門口的昏暗走入城内的暮色中,皇帝的臉色有些看不清楚。但他最後的這句疑問,卻似乎讓這暮色降臨的時分凝滞了片刻。後面緊緊跟随的羽林軍都心中吃了一驚,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住腳步,與前面的兩騎拉開了距離。
遠處的長街上已經開始有燈光亮起。城内的叛亂雖然平息,還有幾處大火沒有撲滅,更有隐約的哭泣聲傳來,那是一些這次被殃及的人家,遭受了突如其來的莫名之災。
元召臉上的神情撲朔迷離。他并沒有去看皇帝,隻是長長歎息了一聲,毫無隐瞞的說道。
“這世間沒有人有那種能力,能夠逃脫開權力的誘惑……就算是被稱爲聖賢者,也不能!無數人爲了這種誘惑而生死争鬥,伴随着王朝的興盛和衰亡,一代又一代,循環不休。這本來就是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
聽到他的回答,皇帝劉琚似乎并沒有感到太意外。兩個人并馬看着遠近燈火逐漸亮起。稍微沉默了一下,他忽然又問了一句。
“宗室親貴們叛亂的理由,有很大一部分是怕你的力量太強大了,将來會大到無所控制的程度……那麽,元哥兒,你也會有做帝王的野心嗎?”
劉琚轉過頭來,平靜的看着元召的眼睛。沒有人知道他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對君臣的話,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滔天大禍,株連九族!
皇帝平靜的問着,而在他身旁的人也依然平靜的回答道:“陛下,坐在含元殿上連你自己都感覺到苦累,又何況是别人呢!”
“哈哈哈!元哥兒,我其實一直很不明白,從古至今,朝代更疊。做帝王明明是個苦差事,爲什麽還有那麽多人趨之若鹜,不惜拼卻一切踏過屍山血海去坐上那個位子呢?難道僅僅隻是因爲那點兒奢侈享受嗎?”
這隊歸城的人馬轉過幾條街,終于踏上朱雀大街南頭。遠處未央宮的影子已經遙遙在望。很清楚皇帝劉琚心裏在想什麽的元召,輕輕點了點頭。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莫名的笑意,淡淡對他說道。
“陛下,就要到未央宮了。在此之前,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洗耳恭聽!”
馬蹄踏響街道,有許多人在暮色中終于看清楚這隊羽林軍的服飾。他們的臉上顯露出震驚的神色,更有許多的喜悅。皇帝陛下既然已經無恙歸來,那麽也就是說叛亂者都被徹底消滅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令人安心。
而在警惕保護着一直前行的羽林軍隊伍中,皇帝劉琚開始聽元召講述一個不知道輾轉了幾個世紀的古老傳說。
“傳說中,在遠古大地上有條惡龍,每年都會要求人們獻祭貢品和美豔的女子,供其享受。人民不堪其擾,奮起反抗。每年都會有一個少年英雄被選出來去刺殺惡龍,但是都無人歸還。當又一個英雄出發的時候,有人悄悄尾随去看。到了龍穴,看到了滿地的金銀财寶,惡龍就附在上面。然後勇敢無比的英雄用劍刺死了惡龍,坐在惡龍的屍首上看着閃閃發光的金銀财寶,慢慢的,少年身上長出了鱗片,變成又一條惡龍。屠龍的少年,終有一天也會變成龍!唉!世間的事就是如此。其實隻要讀懂欲望,才能讓我們有的那些“執念”不會再那麽“執”。要知道當我們凝望着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望着我們……陛下,你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了嗎?”
皇帝低下頭,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他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繼續問爲什麽。一直沉默着,直到未央宮朱雀門。他使勁揉了揉額頭,似乎要把一些還沒有想透徹的問題徹底甩開。然後他轉換了話題,最後問道。
“元哥兒,現在的大漢帝國開拓萬裏,四海蕩平。規模空前,無與倫比!接下來應該高枕無憂了吧?”
“陛下,你要這樣想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恰恰相反,我們的國家要想長治久安,以避免重蹈覆轍,不再犯前面曆朝曆代所犯下的那些錯誤……現在正是一個關系到生死存亡的關鍵路口呢!”
皇帝吃驚的看着他,絕對沒有想到他是這樣的回答。現在的大漢王朝空前盛世,前無古人。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事實。就算是長安剛剛發生了叛亂,也對大局無礙。他是真的不明白元召爲什麽要用嚴肅的語氣把事情說的這麽嚴重。
“此話怎講……?”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而眼下的大漢王朝,就處在這樣的一個階段。”
皇帝劉琚自幼讀書,知識淵博的師傅衆多。可是,還從來沒有聽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他神色大震,嘴裏仔細的念叨着這兩句,一時之間,心頭掀起萬丈波瀾。
“給我時間。朕……要好好想想!”
“好!陛下還年輕。如果有許多事情從現在開始做,那麽一切都來得及!”
朱雀門大開,迎接皇帝陛下回宮。叛亂者留下的痕迹還沒有來得及清理,有許多殘破之處布滿了刀砍斧斫印記。僥幸不死的朝廷大臣們顧不得地上未幹的血迹,他們撲倒在地,涕淚橫流。
“陛下……萬幸!大漢帝國萬幸。”
劫後餘生,君臣相對而泣。爲首的東方朔和司馬相如等人擡起頭時,越過人叢,他們的目光與千裏歸來的人而遇,互相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彼此欣慰無比。然而心中終究難以消除哀傷。
“可惜……子雲賢弟不幸遇刺身亡。再也不能與我們一起把酒言歡,共創未來了!這是他臨死之前,托人帶回來,讓我們轉交給你的。”
元召伸手接過東方朔遞過來的一卷律法書冊。翻開看時,那上面的筆記工工整整,條理分明,已經修改完成了大半。而那些字迹當中的顔色,斑斑點點,盡是殷紅。他的眼角不覺也紅了起來。
“他的血不會白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