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庭那兩棵高大桂樹上的葉子又落在眉間的時候,已經在建章宮中度過将近三十多個春秋的衛子夫,不再是當初傾城天下的模樣。
雖然在以往的宮中歲月裏經曆過那麽多的波瀾,刀光劍影,波詭雲谲,她早就習慣了這些,也看淡了生死榮辱。但當今天,最艱難的局面來臨的時候,埋藏在心底的哀傷,也終于無法掩飾。
不久之前,衛青的死訊傳來,已然使她悲傷不已。還沒有消化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卻誰知道,禍不單行,緊接着就發生了這場有宗室親貴們掀起的叛亂。而且局面急轉直下,一發而不可收拾。
眼角已經布滿細微皺紋的衛太後坐在桂樹下的石凳上,身邊四周雖然有大批的宮人和侍衛保護,但她的心中卻異常孤獨和無助。
曾幾何時,這座庭院中充滿了歡笑和溫馨。素汐、琚兒、雲汐……她的兒女環繞在眼前,在四季輪回的時光裏,平淡的消磨歲月。
如果上蒼重新賜予一個選擇,自己還會不會再次進入這座皇宮呢?落葉金黃,心緒雜亂。伸手輕輕拂去落在臂彎間的一片葉子時,她無聲的歎了口氣。何去何從,卻已經身不由己。
建章宮就像是一個最後的堡壘,在風雨飄搖中堅守。宮中所有還有能力奮起抗擊的力量,已經全部退守到了這裏。不管是太監、宮女還是侍衛們,他們心懷忐忑的等待着最後時刻的到來。所有人心裏都很明白,如果沒有堅強有力的援助,所有人的結局大概都不會太妙。
“琚兒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希望他能夠在那些忠勇侍衛們的保護下,順利到達長樂塬。隻要他安然無恙的度過這段時期,一切就都還有希望……還有長安城中的素汐她們,但願沒有被波及。”
想到女兒時,衛太後低頭看了看被她親自抱在懷中的元豐,心中有幾分後悔。如果那些叛亂者真的沖進宮來,恐怕不會放過這孩子。留在這裏,反而是害了他。隻不過,現在已經無法可想,更沒有能力派人保護着送出去。
好在,元豐雖然還不到三歲,卻顯得異常懂事。不哭也不鬧,更沒有害怕。宮中亂糟糟的動靜,讓他在淩晨醒來的早。這會兒卻又偎依在皇太後的懷裏睡着了。
相比起來,尚沒有出嫁的雲汐公主,反而是這建章宮中最驚恐不安的一個人。自從聽到叛亂的消息開始,她就一直沒有平靜下心情。此刻寸步不離的跟在自己母後身旁,就好像仍舊是當年需要時刻保護的那個小姑娘一般,戰戰兢兢,唯恐失去這最後的依靠。
坐在旁邊的皇後,則顯得很安靜。一向溫婉賢淑的顔容下,看不出絲毫的慌亂。不管是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是真的已經看淡了生死。這位身上帶着皇帝留下的最後一道旨意的女子,在大難來臨之前,留給其他人的印象,已經足以稱得上是皇後的典範。
“如果事不可爲,真的會糟糕到那種地步……皇後千萬不要多說話。宗室親貴們的目标是衛氏,與你無關。料想他們也不會太爲難于你。”
耳邊聽到太後又一次語重心長的叮囑時,已經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麽的皇後擡起頭來,她的嘴角有淡淡的苦笑,搖了搖頭說道。
“母後,不用再說了。臣妾既然身爲大漢的皇後,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應該與太後和陛下同心同德,共赴難關。怎麽能夠因爲自身的安全,而背離初衷,置身事外忍辱偷生呢?!”
衛太後歎了口氣,拉住她的一隻手,心中有許多歉疚。在過去這些年裏,她其實很清楚皇帝和皇後其實并非情投意合。隻是有許多事,她也不好說什麽。但今日此番劫難面前,皇後從始至終的表現,卻讓她和許多人大感意外。原來,在皇後柔弱的外表下,卻有着非常堅韌的心志。
“母後也不必太過憂心了。不管怎麽說,發動叛亂的宗室們所求的隻是利益而已,當着天下人的面,他們難道還敢以死相逼嗎?”
皇後雖然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她始終不相信,同樣流淌着宗室血脈的那些人,會做的那麽絕!而面對着她的寬慰,經曆過無數人心險惡的皇太後無奈的搖了搖頭。善良的人從來不會想象到人間的惡會到怎樣的極緻!巨大的權力和利益面前,親生父子尚且能夠自相殘殺,何況其他呢?
“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事……宗室親貴們既然已經破釜沉舟,不達目的必然誓不罷休。身爲外戚的衛氏族人一定會在他們的鏟除之列。而且,就連這個孩子,恐怕他們也不會放過。”
皇後駭然變色。這樣殘酷的事,在以往的經曆中,是她想象不到的。她低頭看着被太後抱在懷中的那個小小孩童,雖然來到宮裏的日子并沒有多久,而且和自己也沒有血緣關系,但想到他很可能會死于非命,被别人殘忍的殺害,她的身體就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難道……他們真的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會的……他們來了。”
衛太後輕聲回答了皇後帶着驚慌的疑問。雖然已經聽到了宮門外的喧嚣和刀劍聲,卻沒有再往那個方向看。她隻是緊緊地抱着睡着了的元豐,坐在桂花樹下,等待着未知命運的來臨。
建章宮門緊閉。空空蕩蕩的門前,獨自一人站在石階上的樸永烈,終于睜開了微微眯着的眼睛。對面刀光劍影,許多被即将摘取勝利果實而刺激的雙眼發紅的面孔,在兇神惡煞的看着他。
“殺了他……破開宮門!”
聽到身後的命令,最前面的十幾名死士毫不猶豫就縱身撲了過來。從長安城中殺到這裏,他們手中的刀已經沾染了太多的鮮血。區區一個侍衛就想擋路,真是不自量力!
身穿白衣的身影依然沉默。今日此戰,避無可避,沒有援助,更不可能逃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的守住這座宮門。以一敵千,絕不退後……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爲止。
下一刻,宮門之前刀光如雪,殺氣縱橫。鮮血飛濺在落葉上,生命在秋天裏凋零!
當沖過去的死士都變成屍體的時候,許多宗室貴族這才辨認出來,那把犀利無比的刀的主人,就是在這些年裏一直貼身保護皇帝的那名侍衛。
他們沒有想到,這個不起眼兒的高麗人竟然這麽厲害。在吃驚之餘,不免更加惱怒。颍川侯劉澤之沉下臉來,揮手示意後面的人繼續上。斬草除根控制整個未央宮隻差這最後一步,他絕對不允許因爲一個人的阻礙而耽擱時間。
就算不用他吩咐,後面的人也早已經忍耐不住。第二撥百十人一擁而上,亂刀齊下,就要把樸永烈砍成肉醬。
一聲長嘯響起,掌中玄刀光芒四射。出身于遙遠東海之外的樸永烈,終于可以無所顧忌的殺人了。爲了一個承諾或者說是肩負的使命,他在這座深宮中默默地守候了已經十餘年的時光。如果說今天是他最後的任務,他将竭盡全力,不讓一個人突破這道宮門。
建章宮前的激烈戰鬥就這樣開始了。這是一場不對稱的較量,一個人擋住了數千叛亂者的腳步。忠誠與野心的對抗,必将慘烈無比。
而就在這同樣的時間裏,長安西城永甯門外,也正風雲激蕩塵土飛揚。一支千人左右的騎兵披着滿身征塵,出現在了城門口。
在這裏執行警戒任務的細柳營騎兵将軍大吃一驚!他當然認識這支騎兵的戎甲裝束。大紅戰袍映襯着鐵甲,紅纓戰盔,長刀在握,弩箭齊全……而且,更加顯眼的是,每一個騎兵的臂上,都系着一條黑紗。
不用等到靠近,那種鐵血氣息就撲面而來,即便是像将軍這樣曾經上過匈奴戰場的人,也感受到了這種令人可怕的銳氣。這是真正的百戰之師!
“打開城門!”
有一匹戰馬矯若遊龍越衆而出,它的主人随口說出的命令,不容任何人抗拒。
帶着清脆口音的這幾個字,好似具有魔性的力量。空氣中有稍微的凝滞,随後似乎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掠過嚴陣以待的守城門騎兵隊伍。有人回身,就要去開城門。
“不許開城!不管來的是誰,也要聽從虎符命令……!”
騎兵将軍回頭厲聲呵斥。隻不過他的話還沒等說完,就戛然而止了。而且,從現在開始,他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對他的部下發号施令了。一柄長槍快如閃電,直接就刺穿了他的咽喉,魁梧的身體從馬上墜落,連人帶甲發出沉重的響聲。當場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有守在城門口的細柳營騎兵,眼睜睜的看着他們的将軍被一槍刺于馬下,卻沒有一個人敢把手中的刀動一動。
戰袍飛揚的束甲身影輕舒玉臂,收回長槍,順手甩去戰盔。如同墨染的長發束起在頭頂,秋水一剪,雙眸清冷,令人不敢直視。她用手輕輕撫了撫臂彎間的那道黑紗,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這個姓氏的榮耀,從玉門關千裏至此,将跟着一起走進大漢長安!
“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