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出身于草莽的公孫戎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命懸一線的地方,不是在戰場厮殺,而是倒卧病中。這是一個桀骜不馴的将軍所絕對不能接受的結局。
不光是他,還有許多人也不甘心于自己的命運。就像是那些活着的人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一樣,他們自己也在拼命抗争,就算那昏沉的世界中有一絲光明,也沒有人會放棄最後的努力。
在公孫戎奴殘存的記憶中,還保留着那天模糊的印象。在一片火把明滅和慌亂聲音的交錯中,他和他的部下,在陰暗的地宮裏受到襲擊……然後就是無邊無盡的痛苦掙紮。
從那時到現在,到底過去了多久呢?一個時辰,一天,一月……還是一年?時間的概念,在記憶中漸漸消失。也許唯一清晰的,隻有身體的痛楚和對黑暗的恐懼。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還是尚存人間。那些黑色的雲層不留空隙的重重壓迫下來,讓他漸漸喘不過氣。然後,一些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猙獰面孔從四面八方撲上來,撕咬着他的身體。
如果手中有狼牙槊,他會毫不留情的把一切都打得粉碎。但渾身的力氣,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躲避掙紮都做不到。憤懑與怒火填滿了胸膛,一口不知道怎麽生出來的丹田之氣嘶吼出聲,噴濺鮮血的咆哮蓦然爆發,随着緊握成拳的右手猛得揮出,睜開眼睛,所在金光刺目,一切魑魅魍魉都已不見。
坐起身來的公孫戎奴将軍,胸口於血噴的到處都是。他有些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熟悉,好半天的功夫都沒有緩過神來。
“這是……哪裏?我是活着還是已死?”
“公孫将軍,你醒來了。很好!恭喜,你還活着。”
回答他問題的,是一個軍中的醫官。在這幾天裏,他一個人守護這邊的幾百人。直到現在,他還在這裏。
“他們呢……别的人都死去了嗎?”
半響沉默之後,多少恢複一些意識的公孫戎奴指了指那些空蕩蕩的位置,眼睛緊緊的盯着醫官,想起曾經同生共死的那些兄弟,他的心裏滿是悲傷。醫官卻搖了搖頭,幹巴巴地回答道。
“死去了幾個……但大部分都活了下來。”
公孫戎奴的心猛然震動了一下,他不相信的又四處掃視了一眼。然後急切的問道。
“那……其他人呢?你不要騙我!”
不是他不相信醫官的話,在這軍中,料想沒有人敢随便拿這樣的事開玩笑。可是,這個帶着滿身疲憊之色站在眼前的醫官,實在是讓人感覺奇怪。按理說,他和他的麾下兄弟們既然被救回了性命,身爲醫官,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眼前的這家夥,哭喪着個臉,怎麽看怎麽都不像高興的樣子。更何況,其他人都不見蹤影,這讓他如何相信呢!
受到質疑的醫官,臉上依然沒有其他
任何表情。他隻是垂下目光,像是要掩飾什麽似的,淡淡的說道。
“你們這一批……将軍是最後醒來的。其他人性命無礙。”
公孫戎奴身經百戰,目光極其犀利。現在雖然剛剛醒來不久,卻馬上就察覺到了年輕醫官的異常表現。他的脾氣本來就極爲暴躁,在這種情況下,更是忍耐不住。如果不是身體的虛弱,他早就跳起來掐住醫官的脖子,問個明白了。
“我現在以将軍的身份問你,其他人哪裏去了?還有,什麽叫你們這一批……難道除了我們,軍中還有其他被毒蛇咬傷的嗎?”
公孫戎奴坐直了身子,語氣轉爲嚴厲,不怒自威。不過,他的将軍威風卻對醫官并沒有起什麽作用。早已經經曆過此生最心神激蕩時刻的年輕醫官,再度擡起頭來面對這位軍中著名将軍的問話時,公孫戎奴忽然發現,他的眼睛裏竟然充盈着淚水。這讓他吃了一驚,不明白對方這是受到了驚吓還是怎麽的。
“将軍有所不知,差點兒要了你們性命的,并非蛇毒,而是更爲可怕的疫病。從大營來到城内的三萬将士,有兩萬多人受到了感染,這一段時間,都在生死之際掙紮。”
“打住!打住!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我怎麽沒聽明白!疫病……那是什麽?”
公孫戎奴越發吃驚起來,他咕咚咕咚先喝完一大通水,感覺稍微有了點精神。而後,他便聽到了醫官明确的回答。
“軍中流行大瘟疫……是波斯人所造成的。”
大瘟疫!剛剛醒來的将軍瞪大了眼睛,臉上有驚恐之色掠過。身爲統兵将軍,他當然知道,一支遠征在外的軍隊,最怕的并不是強悍的敵人,而是不可預知的其他許多意外情況。毫無疑問,突發的疾病,就是最可怕的。更何況是大瘟疫呢!
“那麽……現在軍中情形豈不是很嚴重,到底死了多少人?”
他的話中帶着顫抖之音。昔日縱馬馳騁疆場的那些軍中勇士,如果因爲這個原因折損的話,對于西征軍甚至大漢帝國來說,都将是無法彌補的災難。
“将軍放心吧。雖然有将近千餘将士不幸因此遇難,但其他更多的疫病感染者,已經得到有效的醫治。正在陸續的醒轉過來,相信不會有再多人死去了。”
正想要試着爬起來去看個究竟的公孫戎奴,呆愣了片刻。然後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他的臉上露出放松的神色,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點了點頭。
“這樣就好!……有元公在軍中,再大的難關也能平安的度過去!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
醫官卻低下頭去,重新沉默,沒有接他的這句話。公孫戎奴拍了拍手,粗豪的臉上開始綻放笑意。感到肚子裏有些饑餓起來,在想要些食物之前,他又指了指周圍,帶着責怪的口氣多說了一句。
“這些家夥既然身體還沒有康複,爲什麽不在這裏躺着好好休息,都到處亂跑什麽!也沒有人管管……元公難道沒有對你們吩咐過?”
“沒有。”
醫官木然地低着頭,給他端過早就準備好的清
淡米粥。目光卻急促地向遠處看了一眼,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卻聽到公孫戎奴冷哼了一聲,順手接過粥來重重的放到案上。
“這就是你們身爲醫官的失職了。元公軍務繁忙,可能忘記了囑咐,可是你們卻不應該……。”
“将軍!不是的……嗚嗚嗚!”
讓公孫戎奴大感意外的是,他一句教訓的話還沒說完,負責在這裏照顧他們的這位醫官竟然雙手抱頭,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哭什麽啊?”
“元公并非忘記……而是他實在已經沒有時間……就在将軍醒來之前,他剛剛出城而去……其他被救治過來的将士們,不管身體如何,此刻都趕去城頭相送了……!”
年輕醫官眼含熱淚,大聲說着。公孫戎奴馬上預感到事情沒那麽簡單。他挺直了身子,順手抽過刀來,站立當地。緊盯着醫官的眼睛又問道。
“此話怎講?難道……城外漢軍大營形勢已經如此嚴峻?”
“波斯八萬死士正四面圍攻,欲與漢軍同歸于盡!元公……不得不親自前往。”
“走!帶我去城頭觀看。”
公孫戎奴雖然心中還有些疑惑未解,卻顧不得再多問。他拄着刀,一瘸一拐出門而去。醫官早就在這裏待不住了,用袖子擦幹眼淚,跟上前去扶住他,兩個人一起往西門城頭的方向而來。
昏迷了這麽長時間,這位軍中頭号猛将行不多遠,就感覺到氣血上湧渾身大汗淋漓,明晃晃的太陽刺得人眼睛生疼。不過,他依然咬牙堅持着爬上了城頭。
城頭上下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此刻,他們的目光都朝着一個方向,臉上充滿了肅穆和無限感激。那個人影剛剛走出不遠,大河呼嘯的浪濤邊,隐約還能看見。
“這是怎麽回事……元公親自去大營指揮作戰,你們不好好養傷,争取早上戰場,在這裏添什麽亂?”
一無所知的公孫戎奴,看着元召的背影,用手拍了拍身前校尉的肩膀,口氣中充滿了責備之意。那校尉回過頭來,臉上竟然是涕淚橫流。見是自家主将軍,他滿是悲傷的反問了一句。
“将軍……你難道不知道嗎?”
“什麽……?”
“元公他……爲了救治城中染疾将士,四日三夜不眠不休,最後不惜以己身之血入藥,方得有效……爲了配制足夠的藥劑,他引刀自刺,流血數升……城外急報又至,波斯死士圍攻危急,他不得片刻休息,剛剛又出城去戰了啊……!”
說到最後,這個在戰場上殺敵濺血從未皺過眉頭的漢子,不禁難以自已,大放悲聲。
公孫戎奴如遭雷擊。他終于知道了醫官先前沒有來得及說的原因。那個已經橫刀過河的身影,如同天地浩大,日月乾坤。
手中刀,插在敵人城頭上,大難不死的壯士跪倒在地。此刻,滿城慷慨,逆水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