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禹王神廟周圍一片死寂,沒有人急着走。剛才發生的一幕,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冒着頭頂落石腳下洪流以一己之力幫助他們打開生死通道的人,已經随着滾滾浪濤消失的無影無蹤。
沒有人能夠說清楚此刻的心情。悲傷、震驚、憤怒、迷茫不解……各種情緒交織在人群中,許多雙眼睛看着那些手執刀箭的披甲士卒,不明白他們剛才爲什麽要放箭殺人。
同樣不明白的還有站在劉廣陵身後的程虎和他的部下們。剛才這位從長安來的大人物突然喝令他們放箭,然而在驚訝莫名中,卻沒有人聽從命令。然後他們就親眼看着羽林軍将軍和他的那七八名心腹開始引弓疾射,在千載難逢的機會面前,毫不猶豫地就射殺了目标。
不錯!對于劉廣陵來說,這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從來就是一個行事果決手段狠辣的人,爲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惜任何手段。他不相信,元召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逃脫!而事實正如其所料,他的時機選擇的非常恰當。元召,終于被鏟除了!
總算完成皇帝陛下交代的秘密任務,劉廣陵長舒了一口氣,與倪寬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臉上同樣的激動神色。他在心中竊喜的同時,又不禁皺了皺眉頭。剛才身後的這些弓箭手竟然敢抗令不遵?差點兒贻誤軍機!必須要嚴厲的懲罰才行。
“程虎!剛才爲什麽不命令你的部下射箭?你們這樣的行爲,在軍中可是殺頭之罪!哼!也不知道程不識将軍是怎麽教你們的。”
劉廣陵高傲的昂着頭,用手指着程虎和他的部下大聲呵斥。他本來就是一個目空一切的人,現在又親手誅殺了元召,自信心極度膨脹,頤指氣使,不可一世!
程虎低着頭一語不發。那會兒連續投擲十幾把刀去那麽遠的距離,他已經用盡了全力。這會兒心情劇烈激蕩之下,腦子裏隻是在不停地想,自己隻不過傳刀就已經累成這樣,那個人卻劈開了半邊山峰……他是怎麽做到的?原來那就是名震天下的元召。可是,爲什麽有人要他死呢!
“你們這些蠢貨!回到洛陽城再找你們算賬。聽聞程不識素來以軍紀嚴明而著稱,本将軍倒要好好看看他會怎麽懲罰你們!哼!”
見竟然沒有人理會自己,劉廣陵怒氣更甚。他決定這次一定要趁此機會好好樹立起自己的威風。元召死後,朝廷格局必然會大變,不趁着這個時候取得更大的權力,又等待何時呢?
數萬人的山谷一片死寂。在劉廣陵的厲聲訓斥中,程虎終于擡起頭,心中雖然怒火中燒,但卻不可以發作,這讓他感到無盡的羞辱。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和身後的軍士們看到程不識去那邊取回寶刀,臉色鐵青的走了過來。
“程将軍,你來的正好。看看你麾下的這些軍士,哼!剛才要不是劉将軍及時出手,恐怕又要讓他逃了……!”
不等劉廣陵說話,左内史倪寬已經語氣嚴厲地率先開口。他這會兒也緩過勁兒來了,确認元召這次真的可能被殺之後,心中同樣對自己在未來朝堂上的地位充滿了希望。
中州将軍程不識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又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非常希望會出現奇迹。但心中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剛才他已經在那邊來回搜尋好幾遍,希望元召能夠及時逃生,但渾濁的滔滔水流中,什麽也看不到。他隻得無奈拔下山崖上的刀,懷着萬般的悔恨回到這邊。
“将軍!我們……。”
這些年,程虎從來沒有見過程不識神色這麽嚴肅的樣子。他又羞憤又驚懼,率領着部下弓箭手一起拜倒在地。中州将軍軍紀嚴明一絲不苟,這次卻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剛才誰射箭了?”
程不識低頭看着手上的寶刀,那兩個不久前還讓他感到無上榮譽的字,現在卻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沒、沒有,大家都沒有……末将違抗軍令,甘願受罰,隻求将軍不要遷怒于弟兄們。”
程虎伏在地上,甘願自己承擔。卻不料程不識緩緩搖了搖頭,低聲說道。
“都起來吧。你沒有錯,軍士們也沒有錯,錯的隻是我一個人!”
在周圍的一片驚愕表情中,程不識揮手讓他們都站了起來。然後他掃視了一眼逐漸聚集過來的幾千部下,又看了看那些顯然還震驚于剛才突變中的民衆,卻唯獨沒有看虎視眈眈的劉廣陵和倪寬他們。
“程将軍,這話什麽意思?你可不要包庇自己的部下!”
“劉将軍!剛才在那樣的情況下爲什麽要以箭突襲?”
面對着劉廣陵的指責,出乎所有人意料,程不識終于直視這位羽林軍将軍,眼中隐然有怒火湧動。劉廣陵稍微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幾天一向有禮的中州将軍會突然變了臉。他本來就有些惱怒,再加上已經隐隐覺察出在場的這些人好像已經對自己有了敵意。不禁用手按住了劍柄,凜然說道。
“怎麽,程将軍難道真的是老糊塗了,已經忘記此行的使命了嗎?!”
語氣很重,毫不客氣。程不識臉上湧起苦澀,他當然不會忘記今天主要是幹什麽來了,也正因爲如此,此刻他心中才格外痛苦不堪。當那個義無反顧的身影毫不顧惜自己性命而奮力揮刀的時候,他的心中已經有了悔意。也許,回到洛陽城後應該去皇帝面前好好陳述一下自己的想法……然而卻沒有想到,終究已經都來不及!
“不該殺他的。錯了!我們都錯了,陛下也錯了……!”
程不識滿含悲憤的聲音雖然低沉,但他的部下們和倪寬、劉廣陵卻都能聽得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将軍這是發什麽瘋,竟敢大庭廣衆之下直言皇帝之非!?
“程不識,大膽!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真是豈有此理!”
倪寬厲聲大喝。鏟除元召本來是皇帝的秘密授意,程不識竟然在這樣的場合要加以透露。而且言語之中有直斥皇帝過錯之意,他豈能容忍!劉廣陵更是怒目而視。卻沒想到,程不識接下來說的話,更加令人吃驚。
“老夫活了這麽把年紀,是非黑白還是分得清的。我們都錯了!元侯,他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之人!就算不提他過往所做的那些大事,隻今日拼了性命不要而挽救這洛陽城的數萬百姓,也足以稱得上當世英雄矣!我們在這太嶽山中殺了此人,罪孽深重,必将成爲曆史的罪人。”
悔恨之下,程不識怆然含悲,六千甲士盡皆低頭。遠近的民衆當中,更是有隐約的哭泣之聲開始傳來。
聽到他連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劉廣陵和倪寬差點兒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程不識這是公然要和他們作對啊!
“程将軍,人死都死了,你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可别忘了,你這是在替陛下做事,可不是給我們兩個人!”
倪寬陰沉着臉,盡量放低了聲音提醒他。程不識卻隻是呆呆的看着那把刀,自言自語道。
“人在做,天在看……吾心從此難安矣!”
“程将軍不必多想了!明日之後,天下人将都會知道,元召在太嶽山中替皇帝陛下狩獲神獸時,不慎遇到山崩水嘯之災,遇難身死……放心吧!這件事不會引起什麽太大波瀾的。”
倪寬臉上終于露出得意的神色。欺瞞天下人真相的事,朝堂上某些人做起來一向得心應手。元召一死,必然樹倒猢狲散,他的勢力也不會再形成太大的氣候。程不識慘然一笑,聲音悲涼。
“瞞過天下人的耳目容易,想要自欺欺人卻難!更何況,這數萬洛陽民衆親眼所見……。”
“這個容易!程将軍麾下這六千甲士手中有刀,斛中有箭,難道都是吃素的嗎?”
劉廣陵冷冷的打斷了程不識的話。附近的所有人都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可怕殺機,他竟然要動用武力,在這山谷中殺人滅口!程不識眼中猛然迸射出光芒。
“如此狠毒……程某雖死,恕難從命!”
“哼!如果不這樣做,今日之事傳揚出去,衆口紛纭之下……你難道想陷皇帝陛下于不義嗎?!”
面對着劉廣陵的低聲怒吼。程不識沉默片刻,回首對幾個心腹将校面無表情地說道。
“率領兵馬,護送民衆馬上出谷回轉洛陽,不得耽擱片刻,否則軍法從事!”
将校接令而行。六千甲士和許多官吏一起,不消片刻的功夫就帶領着心中驚惶的民衆而去了。隻剩下程虎領着幾百弓箭手等候。劉廣陵不怒反笑,他指了指程不識,臉色猙獰。
“你有種!陛下面前,看你如何交代!”
“交代……哈哈哈!這顆大好頭顱,也足以對得起陛下恩德和這刀中之意了!”
大笑聲中,中州将軍、河間太守程不識拔出寶刀,橫刎頸項,鮮血迸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