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召在上馬之前,站在高處最後看了一眼以朔方三城爲中心的這片黃金地帶。如果下次他還是能夠以這樣的身份來,最大的希望便是看到這裏已經發展出他所期望的雛形。
在将來,一個多民族融合的龐大帝國,僅僅隻有長安一個中心,是遠遠不夠的。他的設想中,在東南西北方向的各個中心地帶,都設立能夠全面輻射地方的重要城市群,才是縱有四海、橫貫八方的最強有力控制手段。
而處在河套草原地區的朔方三城,正是他想在北方實現這個目的戰略要地。在此之前,主要以軍事手段鞏固這片地區的安甯。而借助于這次皇帝北巡的契機,元召也趁機開啓了他早就準備好的一個目标轉化。那就是從此以後,以軍事力量爲輔助,以經濟和民族文化交流爲主要手段,把大漢王朝西北、東北和北面以外所有能夠輻射到的地區都融合進來,真正建成大北疆共同發展圈。到了那個時候,才能夠算是高枕無憂,再也不用擔心來自北方民族的馬蹄和烽煙了。
想要達到這個目标,當然還需要時間,任重而道遠。但按照現在的發展形勢和人心向背,元召心中已經很是欣慰。以暴制暴和強權鎮壓,從來不是解決族群矛盾的最好方式。隻有化幹戈爲玉帛,以包容的态度接納和融合,才有可能實現不戰而屈人之兵,孺慕而教化無形……。
“其實,和韓嫣一樣,留在這塞北的遼闊草原上也不錯。”
越過長城,行走在燕山古道上時,并馬而行了一段路的衛青帶着莫名的感慨,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元召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一段時間不知道什麽原因,衛青有些沉默寡言,感覺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雖然他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但這樣的反常,元召還是能覺察出來的。
“怎麽了?語氣有些傷感哦……韓嫣這家夥離開羽林軍是好事,我跟他談過……。”
“我不是這個意思。也可能是離開久了,重新回到和匈奴人血拼過的這些地方,總是有些懷念的吧。畢竟,有那麽多的将士把自己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裏。”
衛青的話裏有些閃爍,像是故意躲避着什麽。元召卻并不再多問。他相信如果衛青有事一定會和自己說的,而他沒有直言相告,就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古道幽深,綠樹山巒,清爽的風拂過戰袍,甲胄生涼,很是惬意。馬背上,衛青看着元召臉上溫和的笑容,他無聲地歎了口氣。運籌帷幄,沖鋒陷陣,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他都不怕。然而……現在卻是憂心忡忡,難以化解。皇帝前幾天在朔方城中的那次特意召見時,說過的那些意味深長的話,雖然他還沒有徹底想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心中的不安,終究是越來越深。
“……衛青,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朕希望你記住,你是琚兒的親舅舅。這萬裏江山,終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究竟怎樣做才是對他最好的保護,你可要好好地想清楚了……。”
回想起說這話時的皇帝神情,衛青分明從其中看到了許多複雜的東西。他雖然謙和謹慎,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冷眼旁觀之下,更是曾經親眼目睹許多朝堂風雲變幻。皇帝話外之意,早已讓他驚駭莫名。
如果真的有一天,要做出最不願意面對的抉擇,究竟該怎麽做呢?被韓嫣的調離而在心頭蒙上一層陰霾的衛青,看着巍巍群山逐漸被甩在身後,不禁用力握住了馬缰繩,縱馬追上前面的隊伍,盡最大努力不再去想這些煩心事。也許隻是自己想多了……将來的事誰說的準呢!更何況,元哥兒,他會用最妥善的方法解決掉一切麻煩的吧?
然而,衛青絕對沒有想到,世事無情,他的生死抉擇不用等太久,馬上就會來到呢!
皇帝陛下車駕一路南下,沿途所過郡縣、各諸侯王地一應接待如儀,自然都是極其盛大鋪張。盛世之名,非是虛言。不僅中央王朝現在庫府豐盈糧倉積滿,就算是各地方也是不差錢兒。都說是有錢要用在刀刃上,皇帝和朝廷的重要大臣們好不容易經過這一趟,如果不趁這個機會好好的展示一下自己治理下的政績功勞,那還等到什麽時候!
皇帝劉徹本來就是好大喜功的帝王,功過三皇,德邁五帝這樣的事,是他們的終極夢想。一路之上耳邊聽着歌功頌德,眼中所見繁華遍地,不由得飄飄然而自喜,暫時忘卻了病痛和憂慮。
“史書之上,将會如何記載朕的得失?”
皇帝随口問了一句。随駕出行的太史令司馬遷沒有猶豫,更沒有迎合,他的回答硬邦邦。
“回陛下,一切如實記載!”
皇帝冷哼了一聲,甩手放下車簾,不再自讨沒趣,繼續回馬車裏待着去了。其實他非常想一把奪過司馬遷手裏的書簡,來看看他到底寫了些什麽鬼東西。但終究還是克制住了。
不是皇帝不想這麽做,而是心裏很清楚,他不能這麽做。司馬父子相繼爲太史令,對于大漢王朝的百年曆史和各類掌故,了如指掌。皇帝曾經在偶然的機會下,翻閱過部分整理好的史書,内容十分翔實可信。就算是對于幾位先皇的過失,也是直言不諱的秉筆直書,都記了下來。
皇帝劉徹非常不希望自己有什麽不良記錄落在太史令的筆下。但司馬遷很不給面子啊!曾經幾次暗示下,他都裝聾作啞的裝糊塗,就是拒不交出來讓皇帝翻閱。爲此,皇帝很想找個機會,讓他吃些苦頭,幫助這個鐵筆書生好好的“識時務”一下。
最嚴重的一次,是皇帝聽說他把自己信奉神仙術那些不便宣揚于外的事,都一本正經地記載了下來,這讓他極爲惱怒。等到把司馬遷找來責問時,卻沒想到對方一點兒都沒有悔悟的樣子,反而振振有詞,說什麽史官的職責就是要事無巨細的記載,皇帝陛下既然自己做都做了,難道還怕後人評說嗎?
這就怒了!直接命令殿前武士拖出去下獄治罪。然而,想要借此洩私憤的皇帝卻沒有如願。丞相元召挺身而前,制止了武士的行動,隻說了幾句話,就堵住了皇帝的嘴,也徹底打消了他以後再想随意改動史書的念頭。
“堯舜禹湯不言,而傳頌千古。桀纣殺史官逼迫天下贊揚其聖德,卻遺臭萬年……陛下想要做怎樣的君王呢?”
皇帝默然無語的收回了伸向那本史冊的手,從此再也沒有提過一句。
然而這一次,自從吃了趙王貢獻的藥丸之後,他就總覺得司馬遷這厮一定知道了這件事,而且一定又不留情面地寫在了他那本貼身攜帶的冊子上了。每當想到這件嚴重“失德”的事,在自己駕崩之後很可能會被傳揚出去,令子孫蒙羞,被天下人無情的批判,甚至還有謾罵……皇帝便閉目坐在車裏,把牙齒磨了一遍又一遍。
數日之後,大隊人馬到達通俗意義上的中州地界。受封在此的宗室王,正是河間王劉绛。這位王爺年紀也是有些大了,素來對朝廷恭順。聽聞聖駕來到,親自迎接到幾十裏外。皇帝予以嘉勉,給予各種賞賜,不必細說。
而在迎接的隊伍裏,除了河間王和一衆貴戚之外,一員威風凜凜的老将格外引人注目。河間重地,震懾中州,素來由重兵駐守在此。老将程不識以中州将軍領河間太守職務,在此地已經将近十年時光了。
想當年,程不識與李廣并稱爲當世名将,在長安分領兩宮衛尉,名冠諸軍,十分厲害。然而,人生軌迹不相同。自從馬邑之圍後,程不識回到長安,就再也沒有去過塞外作戰的機會。
李廣據守雁門,數次苦戰。程不識仍然守衛宮禁,空自登高望北嗟歎。而随着黑鷹軍與赤火軍的強勢崛起,軍中将帥如璀璨星辰,赫赫功勳,震動天下。就更沒有他出戰的份了。
後來,皇帝顧念他的忠心,就把河間的重要地方交給了他。中州将軍兼任河間太守,軍政大權一把抓,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而程不識在這裏一呆就是十年,雄心壯志,枉自蹉跎,已經是兩鬓染霜,烈士暮年。
“程将軍辛苦!漢室老臣,以你爲最。朕希望你老骥伏枥,不負此刀!”
進城之前,萬衆矚目之下,皇帝劉徹欽賜寶刀,以爲嘉獎。
“末将此心,天日可鑒!必不負陛下刀中之意……。”
程不識以無比鄭重的神色接刀在手,看到了刀柄間镌刻的那兩個字刺目生輝。
“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