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境遇本不同。沒有人會預知自己的将來,就如同李廣絕對不曾料到他會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一樣,程不識也絕對沒有想過,他的餘生很難再有沖鋒陷陣的機會,而隻剩下黯淡無光。
程不識最後參加的戰争,便是當年那一次著名的馬邑之圍。當數路大軍皆無功而返後,五位領兵大将中,王恢被誅殺,韓安國也在不久後身死,李廣鎮守雁門關,公孫賀如舊,而程不識獨自被召回長安,就此閑居了幾年。
等到後來,皇帝又重新啓用他,讓他統領駐守在河東的地方兵馬,用來防範中原腹地有不臣之心者。剛開始的幾年,這些地方軍隊還是有些重要作用的,可是随着後來各地諸侯王因爲“推恩令”被逐漸削弱,已經形不成反叛力量,他們的作用變得可有可無。朝廷既然不再重視,各種待遇也随之下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而再往後的幾年,一次又一次從北方草原戰場上傳來的勝利消息,令以程不識爲代表的這些地方駐守将軍在無可奈何之餘,更是在心中沉埋深深的失落感。
黑鷹軍和赤火軍的驕人戰績,令人隻剩下仰視的份兒。就算是心中不服氣,也不可能有機會和他們較量一番。也許朝廷隻需要這兩支最精銳的部隊經略四方就足夠了。剩下的,隻是守家犬爾!
說心中沒有抱怨,那是假的。但既然身爲大漢的将士,便要無條件服從朝廷和皇帝陛下的命令。如果今生無緣再上戰場,那麽便好好守護這大地山河的平靜,别無他想。
隻不過,想要平靜,似乎也很難得。不久之前,一個忽然傳來的消息,在很多軍中将士的心裏激起波瀾。
朝廷的執政者要對很多方面進行變革了,這其中就包括大漢軍隊的改制。許多人的命運很可能會就此發生巨大的改變。
雖然還沒有得到最後的确定,但所有人都甯願相信,這絕對不是空穴來風。因爲,兩個月前北軍大營的遭遇,似乎下場将并不會太妙。這是一個危險的預兆,或者說是一個标志。事關切身利益的重大事項,沒有人會不關心。包括将軍們。
根據傳言,想要勒兵進長安的北軍将校,都被全部解除了武裝,現在還遭受着隔離和監禁。雖然沒有人敢相信他們會被全部處死,但也不會有人樂觀地認爲,他們會被徹底赦免而不受懲罰。
人心最怕的,恐怕就是這種得不到确認來源的流言了。不管是因爲某些勢力怎樣有目的的引導,還是原本就深藏在心中的不滿終于尋找到了一個可以發洩的借口。許許多多暗中的情緒,開始醞釀。
就連北軍大營這樣曾經作爲天子六師的軍隊,也會淪落到一個如此的下場。那麽就更不用說其他人了。聽說那位威權甚重的年輕丞相此番改制的重頭戲就是賦稅和軍隊,那麽不久之後在大漢軍中會有劇烈的變動,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
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自長安出發奉皇帝命令撫慰地方的使臣們紛紛開始了自己的行程。漢朝制度,每當新年過後,這樣的行動本是慣例,無非就是例行公事,表達皇帝陛下的聖意隆恩而已。
既然年年如此,也就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然而今年注定将會于往昔不同,因爲外界誰也不會有人想到,這些由皇帝陛下親自選定的使臣們,他們除了身負應該承擔的差事之外,還另外帶着更加絕密的使命!
未央宮的落日餘晖之下,大漢王朝的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最後一個使臣的背影隐沒不見。在這間宮殿的周圍,勇敢忠誠的衛士們斷絕了一切洩露消息的可能。這是他手中最值得相信的暗衛力量。也是唯一沒有遭受到那個年輕重臣勢力所滲透的存在。
“不過十餘年的時間,一個單薄的少年竟然成長爲了今天的龐然大物……這到底會是大漢的福祉?還是養虎爲患呢?老祖宗如果在天之靈有知,可否給予明示……?”
從白雲蒼狗到如血晚霞,不過一個時辰的轉換。可人心的識别,卻需要十年、三十年……甚至千百年,都未必能夠如願。兩鬓染霜的皇帝想起當年窦太後親口對他說過的那個夢,不禁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些年以來,也許正是先入爲主的過于相信了窦太後的臨終遺囑,才造成了今天尾大難掉的局面。等到恍然驚覺,卻爲時已晚。如果這一切都是那個年輕人的巧妙布局,那他的謀略和手段就真的太令人可怕了。
不必說先前那些朝代裏君王的權威是怎樣的至高無上。就隻說是漢朝以來,剔除仁弱的漢惠帝不算在内,三位先帝和兩位曾經執掌權柄的太後,他們的意志又是如何的不可違逆!真是一言可決生死,生殺大權隻在揮手之間。不管是多麽威震天下的将軍還是功勳卓著的重臣,說拿下就立刻拿下,說處死就難以逃脫被誅殺的命運。
那麽,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難以随心所欲的行使君王雷霆之怒的呢?皇帝劉徹閉上眼睛想了很久……直到最後一抹光明被暮色吞沒,他才想明白,這一切的源頭,就是來自于名叫元召的那個人正式踏進未央宮的那一天!
“不管你将來還會給這個天下再帶來什麽,朕決定收回這個機會……大漢王朝已經夠強盛了,不需要再折騰……隻停留在當前的局面就好。史書當銘記,這是朕成就的盛世!元召,你是朕發現和啓用的,那麽,當朕離開這個世間的時候,也會一起帶走你的……。”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那些如火如荼,隻留下虛妄的幻影。喃喃低語中,君臨天下三十多年的這位皇帝,孤獨的心情和這個黃昏一樣蒼老悲傷。
最後一位長安使臣一路向東,三五日的行程,即可抵達他的目的地,河東将軍府。當一身甲胄披挂的程不識拜謝過天子賞賜之後,使臣示意他摒退左右,然後交給了他一個帶有密匙的小匣子。
“陛下密旨在此,将軍一人觀看!”
已經預感到将會承擔重要使命的程不識,不動聲色的接在手中,開啓看過之後,眼神中有莫名的精光閃爍。
長安使臣使命達成,長松了一口氣。他剛要開口再說些什麽時,卻未曾想到,剛剛還态度恭敬的河東将軍,隻是歎息了一聲,然後寶劍出鞘!下一刻,利刃加身,天子特使橫屍堂前。
這位使臣恐怕到死都不曾明白,自長安受命之日起,就已經注定了他的結局。皇帝需要的是不會對世間洩露他絲毫秘密的傳信人,這個任務,就隻有死人才能夠勝任!
曾經在胡馬萬軍之前厮殺過的程不識,命令麾下心腹将校拖走了使臣屍體,清理幹淨現場之後,沒有對任何人解釋什麽。他自少年從軍縱橫沙場數十年,最重的就是法度和規矩。
那個盛有皇帝密旨的小檀木匣子被恭敬地放在案頭,那裏有他的劍和兵符印信。它們被并放在一起,承受着将軍的目光注視。
“傳達密旨的使臣,已經遵照陛下的吩咐,被末将殺了……不識起自微末,成爲統兵将軍,承受皇恩無以爲報,陛下既然有旨,雖刀山火海,莫敢不從也!”
言罷伏地而拜,感泣莫名。百戰加身的将軍,比誰都明白,這一次他接受的,将是一個多麽艱難的任務。而他一旦領旨,就已經别無選擇。忠君之事,生死爲輕!至于那些史書之上千秋身後名,就更無暇考慮了。
是夜,河東将軍府中,燈火徹夜不息。忠心于王事的軍中心腹将校們和他們的将軍一起,立下了效忠皇帝意旨的誓言。
時光流轉,重回長安。在春風還沒有吹拂大地之前,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給所有的山川河流披上了銀裝。
長樂塬的木質大廳裏,爐火通紅,暫時放下繁雜的政務,一聲棉布衣衫的元召正親自烹雪煮茶,給所有踏雪而來的朋友們斟上暖暖的一盞。
皇帝陛下出巡天下的日期已經定下來,他作爲最重要的随扈大臣,将和許多人一起踏上這一次行程。因爲曆史時空和許多人命運的改變,當今天子還并沒有進行過那些誇耀自己豐功偉績的封禅盛舉。對于好大喜功的劉徹來說,這确實是難爲他了。
“陛下選擇在開春之際出巡天下,元侯既然随駕出長安,勢必遠離朝堂。如此一來,對于即将開始的改制大計所受的影響……侯爺可曾考慮過?”
近來總是感覺有些心神不安的主父偃,沒有心情品茶,見在座的并沒有外人,他直接了當問出了深切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