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劉琚從來沒有親自指揮過一場戰争。他雖然也上過沙場,但那種在萬軍簇擁中隻來得及分享大獲全勝後喜悅的經曆,對他潛意識中關于戰争的認識并沒有多大的幫助。
而且不僅如此,曾經在大漢軍中感受到那些縱橫無敵的銳氣,讓他錯誤的以爲,自己也完全可以複制這種勝利。也正是因爲這樣的認知,使他對繡衣衛這個對手并沒有真正的重視起來。
太子親軍連同侍衛加起來也有将近五百之衆,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太子素來忠誠,依靠他們的力量,在長安城中捉拿幾個逆賊,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然而,卻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小小的繡衣衛所内,有人已經設下圈套,張開鐵齒獠牙,等待多時了。
當殘酷的殺戮開始從最裏面展開的時候,太子劉琚其實剛剛走進大門,還沒有踏下台階。幾乎是在猝不及防之間,燈籠火把亮如白晝,伏兵四起,殺機乍破!
在近百名東宮侍衛嚴密保護下的太子,有瞬間的惶惑,以爲眼前所見不是真的。這長安城中未央宮附近,竟然有人敢主動對太子宮親軍發動襲擊,并且一出手就是鐵血殺戮?如此猖獗,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然而片刻之後,他就清醒過來。那些疾如飛蝗的弩箭,驚呼、慘叫和血花,以及成片倒下的年輕生命……這一切都在提醒他看到的是無比真實!
“太子!趕快撤退……走!”
形勢緊急,不容多想。見勢不妙的侍衛們,顧不得理會太子那一下子變得僵硬的身體,他們把他護在中央,轉身向大門外奔去。短短幾丈的距離,平日裏跨步可過,然而在這時,卻變成了分隔生死的天塹懸崖!
從身後三個方向射過來的弩箭,幾乎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想要以刀劍遮擋,根本就是徒勞。侍衛們不顧生死,拼命的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最緻命的冷鋒,想要爲太子殿下求得一線生機。
九臂連環弩的巨大殺傷力,在這相對來說狹窄的空間裏得到了最大的發揮。揮舞着刀劍邊擋邊退的人體盾牌,被弩箭射中後逐漸倒地死去。終于,一支勁力奇大的箭穿過人叢,徑直地射向太子後心,奪命追魂,隻在頃刻……!
而就在一刻鍾之前太子親軍剛剛靠近朱雀門的時候,宮禁深處的昆明湖煙波殿内,黃門侍郎蘇文和侍禦史嚴助引領着緊急趕回來的安道侯韓悅,向皇帝報告了太子宮中的異常情況。
雖然還有些行動不便,但已經可以倚杖而行。皇帝喝退了連忙過來想要躬身攙扶的太監總管許式,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開始隐隐浮現出怒容。
“如此說來,這些東西……都是從太子宮中搜出來的了?”
“啓禀陛下,這些來曆不明之物,是微臣和繡衣衛指揮使江充大人一起從博望苑太子宮殿内外搜查而得來的……此事絕無虛假,請陛下明查。”
安道侯韓悅臉色有些蒼白,他在太子宮門口受傷吐血,本來是需要好好休養的,但爲了報仇雪恨,卻是咬着牙也要堅持來皇帝面前進言。
皇帝劉徹卻沒有立刻說話,他坐回到禦榻上,大半邊臉隐沒在宮燈的陰影中,不知道在想什麽。幾個心腹近臣垂手站立不敢稍動,目光卻偷偷的看向立在不遠處的那位星雲子大師。
“這些東西……星雲師以爲如何?”
沉默半響之後,皇帝的聲音有些沉悶,卻又充滿了威嚴。所有人都心中一動,互相交換一下眼神,他們已經從中聽出了不同尋常之處。
“陛下,這些木人、布偶之類本來就是不祥之物,如果用來被人寄托某些非分之念……此正是宮中蠱惑之源的由來也!”
已經适應了自己身份的星雲子,越發顯得仙風道骨,他随意接過内侍托過來的那些搜查品看了幾眼,然後就以平淡的語氣做了肯定的結論。
“哼!真是讓朕失望……堂堂的大漢太子,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知道意欲何爲!還有,建章宮也不幹淨嗎?”
“回陛下的話,繡衣衛和羽林軍稍早些時候,确實在建章宮衛皇後那裏也發現了很多……。”
韓悅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被皇帝擺手打斷了。聽到禦案被一柄玉如意重重的敲了一下,所有人都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什麽。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雖然幾個近臣都低垂着頭,卻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輩,早已經偷眼看的清清楚楚。
宮殿之内重新陷入長久的沉默。有風吹過,昆明湖上宮燈搖曳,似乎隐隐約約從遠處傳來許多嘈雜的聲音,雖然聽得不真切,但這絕不是長安的夜景繁華之音。
“發生了什麽事?”
皇帝似乎從沉睡中醒來,把心中的許多猶豫和疑慮暫時壓下,大聲的問了一句。太監總管許式早已經親自跑出去問詢情況。而蘇文與嚴助、韓悅互相對視一眼,然後用試探性的語氣恭敬回答。
“陛下,這聲音中夾雜了殺伐之氣……好像是從朱雀門那邊傳來的。”
聽到他的猜測,皇帝皺了皺眉頭。自己一手發揚光大的這個太平盛世,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發生什麽未知的騷亂,不管因爲什麽原因而起,那都是一種對天子威嚴的最嚴重挑釁。
“星雲子大師,能否預測這其中吉兇?”
等待着去打探消息的人還沒有來報,皇帝心中有些不耐煩,他看了一眼安然侍立的星雲子,随口問了一句。
“回禀陛下,西風夤夜起,主惑亂誅殺之兆。恐怕長安城中會有血光之災……陛下且稍待,應該馬上就會得到确切消息了。”
星雲子話音未落,太監總管許式已經帶着幾名侍衛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果然,他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陛下,大事不好!剛剛在朱雀門附近發生了一場激戰……據說是……據說是……。”
許式的語氣有些遲頓。他擡頭瞅了瞅皇帝的臉色,不知道該不該直接把事實說出來。
“據說是什麽?混賬東西!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太監總管吓得連忙跪倒在地,不敢再拖延時間。這會兒口齒清楚了許多。
“陛下,侍衛們來報,朱雀門兵起,坊間傳言,都說是太子率領着親軍攻殺繡衣衛,意圖作亂啊!”
此言一出,煙波殿内的所有人,除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之外,全都跪了下來,俯身在地,大氣都不敢出。
“你說什麽?太子……他起兵作亂?!此話當真?如有半句虛妄之處,當碎屍萬斷!”
“陛下啊!此事千真萬确,長安城裏許多親眼所見的人都在高喊太子造反呐……老奴又怎敢妄言一字呢!”
“真是豈有此理!朕從前真的是太寬容了……逆子!來人,傳朕旨意……!”
龍顔震怒,逆水生寒。長安之夜,終于無可避免的波瀾大作。
觸怒皇帝的太子劉琚,此刻非常狼狽。他有些不明白,爲什麽本來空寂無人的街巷間,現在卻到處是呼喊“太子造反”的聲音。
“小烈!你的傷怎麽樣?”
身邊已經剩下了僅僅幾名侍衛。太子忍住滿身心悲傷,從馬車的車廂裏探出頭,焦急的問在前面默不作聲催馬疾行的白衣少年。
其實他不用問,也知道樸永烈受傷很重。剛才逃出繡衣衛的時候,要不是樸永烈即時出刀擋住了那一支帶着淩厲殺意的弩箭,恐怕他現在早已經死于非命了。
即便是如此,當時的形勢也依然是千鈞一發生死頃刻間。因爲随着那一箭落空,後面随之而來的,是幾百枝箭雨!
玄刀出鞘的樸永烈沒有絲毫的猶豫,生死關頭,不容他退避半分。刀光幻化成電光匹練,遮擋中後方射來的箭雨,然後一伸手,把太子身形平推出大門之外,丹田大喝一聲。
“保護太子,快走!”
七八個侍衛行動迅速,把太子塞進馬車,調轉馬頭之後奮力揚鞭,就要先走。太子劉琚猛然回頭之間,卻正看到身上已經中了好幾支弩箭的白衣少年正最後躍出繡衣衛門外來。白衣紅血,火光之中格外鮮豔。
從突襲進繡衣衛,到伏兵開始現身,再到現在大街上倉皇逃竄,也不過小半個時辰的時間而已。這麽短的時間裏發生的一切,在太子劉琚劇烈翻騰的心中,就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般。
幾百親軍連同侍衛們,都陷在了繡衣衛的埋伏中,非死即傷,想來皆兇多吉少。寬闊的大街上,霧氣朦胧,太子劉琚牢牢的盯着駕車前行的樸永烈背影,那白衣的整個後背都已經被血染紅了。他的眼淚再也堅持不住,終于流了出來。
然而,他們的厄運還遠沒有結束。今夜注定辟敵千百,血染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