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權力的溫床上,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便隻會茁壯成長,而不會再消除。即便是父子兄弟親生骨肉,也難以避免陷入這種殘酷絞殺局中而不能自拔。
也許,對于高高在上俯瞰蒼生的帝王們來說,隻有到了真正撒手西去的時候,才會無可奈何的放下沉重的權杖,交付與繼承者。
而這種至高權力交接的過程,從來都是一個最微妙也是最危險的過程。一個不慎,就會橫生波瀾,後果難測。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太子儲君這個看上去風光無限令人期待的位置,卻正是兇險萬分的所在。
古往今來,王朝太子能夠無驚無險順利接掌皇位的人,隻是少數。而大多的更是經曆了流血、兵戈、宮室之亂、甚至是死亡……如果認真總結一下,這恐怕是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現象。
大漢太子劉琚自從被冊封爲太子,至今已經十六年了。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小皇子,一路成長,走到今天的地步。皇帝關注的目光中,除了暗中衡量他是否具有繼承這個帝國的能力之外,還有一部分恐怕就是看他是不是一個能夠很好的延續自己治政理念的人。
皇帝劉徹的猜疑心之重,也算得上是帝王當中比較嚴重的了。在他的手下做大臣,能夠善始善終者,可謂是少之又少。三十多年的時間裏,走馬燈一般變幻。殺伐果斷,冷酷無情,因爲各種罪名被處死或者是罷黜的,不可勝數。
不管是對待朝臣,宮室中人,還是自己親手選定的繼承者,一旦因爲所作所爲不符合聖意,那麽冷冷的目光所及處,誰也不知道會承受怎樣的後果。
伺候這樣的皇帝,正是“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最好的闡釋。當然,這隻是他的一方面,是出于絕對權力控制欲的一方面。煌煌史書,記載流傳的,多是君王的豐功偉績遼闊胸襟。對于這些有損聖德的陰暗面避而不提,不過是春秋筆法,任憑後人評說罷了。
不過,雖然大多數朝臣戰戰兢兢,老老實實的做事,唯恐動辄得咎。但也有很多聰明機敏之輩,早已經觀察清楚皇帝的所思所想。他們自以爲抓住了皇帝的心思,迎合聖意,投機取巧,爲此不惜運用任何手段,想要在每一次掀起的浪潮中做那個最勇敢的弄潮兒。
此時的江充,就是那個自認爲已經真切了解聖意的人。他瞅準機會,找到了一個最貼切的切入點。自信從此之後興風作雨、天下大局任我掌控!
“那個比自己還要年輕好幾歲的人能夠做到的事,難道我江充就做不到嗎?……元召,你雖然聰明絕頂人所難及,做了那麽多普通人望塵莫及的事,可謂是天下聞名。但你卻從來都不知道功高震主這個道理吧!漢初三傑是怎麽死的?你即将步上他們的後塵,卻不自知……更何況,明裏暗裏有無數對你恨之入骨之人,他們早已經磨刀霍霍,隻待陛下一聲召喚了!真是可惜呀……。”
退出大殿之後的繡衣衛指揮使,不動聲色的把全部情緒都埋藏在心底。一邊在心中想着那個年輕侯爺的樣子,一邊大踏步向衛所的方向而去。
就在剛才,皇帝陛下單獨聽完他對某些事的看法之後,雖然并沒有表露出明确的态度。隻不過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了”。
而這,就足夠了!皇帝沒有表态,恰恰說明他的十分重視。有時候裝在心裏比說出口中,更爲重大。
風雨隐晦,鼓蕩起他的衣衫,裝着一顆蓬勃野心的年輕新貴躊躇滿志。曾幾何時,長安未央宮,這座輝煌的皇家宮殿讓他在遠處無數次觀望的目光中,充滿了神秘的色彩。而今日,他終于可以氣勢昂揚的走在這重重宮殿當中,不必再如從前那般的仰視。
縱然有縱橫四海,叱詫邊疆的威風,又哪裏及得上此間的無數風光呢!隻要始終摸清楚皇帝的心思,掌握了這個帝國最中心的權柄,那麽,他江充,就是這長安城中權力最大的人。
這并不是他的狂妄自大。皇帝已經明确的表示,把整個未央宮内外的安全,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甚至就連羽林軍的行動,也必須要提前報知繡衣衛知道,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其調遣。
這是一種巨大的信任,更是一種巨大的權力。而他之所以得到皇帝的如此信賴和倚重,正是因爲剛剛對皇帝的秘密啓奏。
時間回溯到半個時辰之前,在摒退了煙波殿中的所有人之後,名叫江充的青年男子直言不諱的向皇帝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您的龍體一向康健,怎麽可能因爲小小的所謂蠱毒就遺禍至今,而遲遲不能痊愈呢?這其中的不可思議之處,難道沒有人向陛下提起過嗎?”
昆明湖上雨落千點煙水浩渺,風吹動珠簾,叮咚作響。斜倚在錦繡榻上的皇帝劉徹眉間明顯的動了一下,他坐直了身子。
“此話怎講?江充,你有什麽想說的,可但說無妨!”
江充點了點頭,他雖然臉上不動聲色,但心中已經十分振奮。毫無疑問,皇帝不自然的動作暴露了他心中的震驚。自己的大膽推測,已經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接下來,就看自己的說辭是否能讓他相信了。
“陛下,卑職想說的是,這宮中内外,很可能有人不想讓陛下龍體盡快的痊愈,所以從中做了什麽手腳,以至于拖延至今,陛下深受病痛之苦啊!這是卑職很長時間以來就在心中的疑惑,隻是一直不敢表露于外,今日冒死說出來,是爲了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如果因此被陛下治罪,江充也心甘情願。唯願陛下明鑒!”
年輕的繡衣衛指揮使英俊的臉上表露出忠心耿耿的神色,他拜倒在地,激昂的聲音中已經帶了悲戚之音。大殿之外,昆明池上空雷聲滾滾,皇帝倏然而驚,不禁面色大變。
“江充!是什麽人對你如此說的?”
“陛下,沒有人對卑職說過什麽!這些都是江充自己的推測……卑職雖然年輕,但也見識過許多人心險惡。尤其是蒙受皇恩掌管繡衣衛以來,查辦奸臣,追究不法,更是對人間的陰謀詭計有了更深的認識。正因爲如此,才使卑職對于陛下的病情起了懷疑。”
說到這裏,江充暗中觀察了一下皇帝的臉色,做到心中有數。聲音更加堅定起來。
“卑職雖然并不太懂得醫術,但卻明白一個道理。未央宮中集合了天下無數名醫聖手,而陛下之疾,據他們醫案所說,并無大礙。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就是在他們口中這并無大礙的隐疾,卻導緻陛下您一直行動不便,難以恢複到從前的樣子……這本身就是讓人感到十分費解的事。按理來說,這些太醫院的禦醫們素來自誇有活人命生白骨之能,對陛下這區區的小疾卻一直沒有良方。這是讓卑職大起疑心的地方之一!”
皇帝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多日以來對病體遲遲不能痊愈的焦躁,再加上他多疑的性格,讓他一下子就對江充所說的話信了幾分。略微沉靜片刻,再次開口時,已經充滿了無上的威嚴。
“繼續說下去!把你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說出來……不管牽涉到任何人。即便是說錯了,朕都赦你無罪!”
江充随着皇帝的手勢站了起來。他精神抖擻,目露精光,深藏已久的鋒芒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陛下!卑職懷疑,是有人在這其中動了手腳,利用陛下偶染疾病的機會,誇大其詞,危言聳聽……然後在暗中對陛下之疾又做了些什麽,這才導緻龍體一直不得痊愈啊!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實在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陛下!請下旨徹查!”
雷聲霹靂,震動天地,烏雲翻滾,遮蔽蒼穹。長安城中的許多人,在這一刻都不約而同的擡起頭來,看了一眼上空,心中祈禱千萬不要再下大雨了,否則水患重來,後果嚴重。
皇帝此刻卻沒有心思去管這天地雨勢,他緊緊地盯着年輕寵臣的眼睛,如果不是還不能自由行動,早就站起來走過去了。夾雜在雷聲中,他厲聲喝問了一句。
“這世間誰敢如此大膽?又有誰有這樣的本事?!”
“陛下,尋常人自然沒有這樣的本事……但,有人卻能!而且,更有這樣的動機……!”
說完這句話的江充,重新低下頭去,等待着皇帝的決斷。在最合适的時間和最合适的機會下自己完成了最想做的事。他相信,皇帝絕對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果然,長久的沉默之後。皇帝陛下開口了。那聲音高遠深重,像是從蒼穹深處傳來。
“從今日開始,朕賦予你最大的權力……去吧!不管是誰,你都有權調查……。”